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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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陌生的父親

(2022-10-25 19:39:55) 下一个

永遠陌生的爸爸

    從我記事起,家裡只有媽媽、兩個姐姐、兩個弟弟和我。爸爸,只是一個陌生的怪客,平日難得一見,或許某天會忽然出現幾個小時,然後就失蹤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每次見他總是擰著眉,苦著臉,窩著腰,不說話,破舊的帽子拉到不能再低,只要兩手空著,一定會一左一右捂緊臉皮,只留兩隻眼睛,難得一笑卻比哭難看,一出家門就走得飛快。

    我五歲那年,文革鬧得正旺,媽媽把我交給外公,從此,我就跟著外公在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外公常帶我回家,偶然一次會碰上爸爸,除了冬夏的衣服之外其他一切不變。每次見到爸爸,媽媽和外公一定會拉緊臉皮反復囑咐我:“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爸爸,誰問起,你就說不知道,馬上走開。”我心裡藏滿了為什麼——為什麼我的爸爸和別人的爸爸不一樣?他住在哪裡……但我知道大人的事不能問,否則輕者被罵,重則屁股遭殃。

    後來,我慢慢從大人的議論中,知道了他有歷史問題;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他生活作風不好;他貪污;他被黨組織開除;他被遣送回鄉。原來爸爸是壞人!

    記得一年級放暑假回家,某日爸爸忽然又回來了,吃了午飯就帶我和大弟弟跟他住兩天。我心裡實在慌張:跟著壞人爸爸,如果他像書裡、故事裡的壞人那樣對付我,那我該怎樣辦呢?一路上我都疏遠提防他。

    坐船渡過了西江,爸爸領我們走進一個村莊,要我們對著一大群不認識的人叫了一通叔伯姑嫂,然後離開村子,踏上田埂走向大山。田埂上長滿了草,有幾趟我幾乎被草絆倒。不知走了多遠,身邊忽然蹦來一條大黃狗,吐著長舌噴著熱氣圍著我呼呼轉,我嚇得大叫一聲,忘了提防一下竄到爸爸身上,抱緊他的脖子。

    爸爸輕聲說:“別怕,牠是跟你好來歡迎你的。”然後命令那狗:“走,先回家。”大黃狗真聽他的話,一溜煙跑了。爸爸卻沒有立刻放下讓我自己走,而是一直抱著走到山腳的草房前,大黃狗乖乖地趴在門邊。草房有兩間,周邊沒有鄰居,較小的那間是廚房。晚上只有一盞煤油燈,爸爸用打火機點亮它。我和弟弟都十分好奇這東西為什麼會自己冒火,我問爸爸,他說因為裡面有火石。火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下午,弟弟偷偷拿來打火機,和我頭對頭這裡按哪裡扳想看個明白,忽然打火機“啪”地打開了,我以為他搞壞了打火機便一把奪過,跑到廚房告弟弟的狀,說他弄壞了打火機。我以為爸爸會立刻表揚我責罰弟弟,沒想到爸爸只是接過打火機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沒再說什麼。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走開,看著爸爸拿起掃帚,在我剛才走過的路上一下一下慢慢掃起來。他忽然停下招呼我,我跑過去,他蹲下從地上撿起一粒小東西說:“剛才弟弟只是打開了打火機,火石是你丟的。記住,不要亂告狀,會很害人的知道嗎?”那一刻,我認定爸爸不是壞人。之後,我常常想起他,希望每次回家都能見到他。

昇上初二那一年暑假,爸爸終於回家了,政府給他平反,但卻沒有官復原職,只安排進工廠工作。我進家門不久就感到氣氛不對,發現大家對爸爸都是一副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態度,我不安且不習慣,又不知道該問誰。一天,大姐姐發現隔壁鄰居故意把垃圾倒到我家門邊,就找他們論理,誰知引來他們全家的謾罵,內容都和爸爸有關:什麼遊街示眾自打嘴巴,什麼戴高帽塗黑手敲破鑼一大堆,你們一家人都是……我嚇得躲在房間縮成一團。不久爸爸下班回家了,我看見姐姐看他的眼神明顯滿含怒火,再看爸爸,仍舊擰著眉,繃著臉。

此事之後,我見家裡人不時在背後說爸爸道德敗壞,劣性不改,是家裡的剋星,讓一家人受盡歧視吃盡苦頭,最後大都會說他的糗事幸災樂禍一番,每次我只是靜靜地聽著,仿佛有一個聲音,叫我不要參與。

爸爸生命的最後幾年自己生活。一次我回去看他,吃完飯一起看電視,電視裡正介紹一部淮海戰役的老電影,屏幕上,一批批穿著整齊的解放軍戰士前赴後繼衝向敵陣。爸爸忽然冷笑道:“撒謊!”我問為什麼?他想了想好像憋不住了才說:“送死的都是被逼上去的老百姓,正規軍沒死幾個。”“那又怎樣?”我仍舊不明白。他過了一陣才又說:“這個戰役我有份打。戰役前夕,我所在的國軍部隊被策反整師倒戈,他們用解放軍的徽章番號換去了國軍的,我們就成了解放軍的一支精良部隊,被命令打外圍。”說完就轉過話題,不再理會我的疑惑。

爸爸在他七十六歲年那年離世。他離世的第二年我移民加拿大,有空讀了些歷史,才知道爸爸的真實意思,明白了那所謂的偉大戰役是多麼邪惡醜陋,我痛悔自己後知後覺,再無機會聽爸爸講歷史,了解他歷史中無人知曉的方方面面。幸好和他同年代生活的人還在,於是每次回鄉,我都約見他們,聽他們講我爸爸的事。

原來,我爸爸的本名,按族譜排序屬“汝”字輩,他的下一代排“國”字輩。三四十年代交替時,國民政府要抽丁抗日,三丁抽倆,有侄子不願從軍,當時大約十五六歲、心中暗懷雄心的爸爸自願降低一級輩分,改名“國雄”參軍,南征北討,至淮海戰役前夕駐軍山東,戰役之後即掉頭南下,打過長江打回了老家,脫下戎裝成了地方幹部。據那些親友回憶,那時爸爸甚是威風,每天進出官衙發號施令,兩名警衛如同哼哈二將晝夜相隨。可歎好景不長,隨著北方官員一批批上任,地方官就一批批落馬。爸爸從調職、降職、革職、入獄、被剝奪市民身份遣送回鄉當農民、受監管一步步墮入深淵,至死不能翻身。壯年成了他一生最黑暗的年月,夢魘一樣伴他終老。後來,我翻看歷史,發現爸爸落難的時間,和當時一段廣為人知的事件極為吻合——新政建立,政府全面推開土改。主政廣東的葉劍英因土改不給力被調職,陶鑄帶著一大批北方幹部走馬上任,接下來,原來的廣東地方幹部紛紛獲罪下台,爸爸大概遇上了這趟清洗。由於我再也不能得到爸爸的親證,一切也只能猜想而已。

近四五百年來,人類的各種理想、思潮、主義瘋狂氾濫,引發的種種災難在上世紀集中爆發,首當其衝的是一戰、二戰,多少人家園被毀葬送一生?可憐的爸爸,只是他們中的一個。我常常感歎:人啊,何時才能醒悟,從人而來的一切哲學、理想、主義,不過是一小撮人的拍腦袋妙想,由著這些妙想,天不但沒開反而更加黑暗。自古以來,誰見過有那種主義理想得逞且能恆久的?環境、空氣、水土日益變壞,但人依然故我,在所不惜勇往直前,一代一代不斷祭出各種奇思怪想,試圖自行救贖,到頭來誰能逃出各種有形無形的懲罰?這正是《聖經》所言——“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傳道書1章9節)

今年的父親節將至,謹以此篇紀念我永遠陌生的爸爸!

                                                       2014.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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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poor thing, CHINA is a horrible country.
黎玉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寒墨' 的评论 : 共产党的政权是靠人头堆起来的。
黎玉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iu12345' 的评论 :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更黑暗。
黎玉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是的,我也很后悔。
黎玉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zhige' 的评论 : 谢谢!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父辈生活的年代太惨了。我都不知道我爸爸是内向的人,一直觉得他话多。他过世后,我听妈妈说他内向。原来他的话都跟我们说了,可我还不爱听。真后悔!
liu12345 回复 悄悄话 后人看这段历史,不知其有多黑暗。
简单一点好 回复 悄悄话 (接下面)当了老师。当时我们糊里糊涂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没有觉得不妥。
简单一点好 回复 悄悄话 我认识一家两兄弟因为家里成分是地主,找不到对象。后来进城
寒墨 回复 悄悄话 49年以后的政治运动坑害了多少人?陶铸的女儿陶斯亮还在为那个时代歌功颂德。陶铸被破坏致死,可是49年后他也同样破害过别人。向你父亲这样说实话的人致敬。我爸爸57年也是受害者。一生郁郁寡欢。平反后过上了一段好日子,可人已经太老了。
zhige 回复 悄悄话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所承受的压力 -- 心理的和身体的,社会上的和家庭的 -- 是我们想象不来的,单能活下来,就算是很坚强的了。所以说,您的父亲是一位勇敢坚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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