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毕致忠寻找时机和儿子私下聊了聊,告诫他们对奶奶要尊重。设想他们独自回台湾或山东,离开朋友家人的心情会怎样,奶奶是很寂寞的。放学后陪她说说话、出去散散步,增进感情不说,也对自己身心有益、又练习一下中文,何乐而不为呢?毕致忠甚至许诺了一个大奖励,感恩节大减价时再买台电脑,让他们两兄弟人手一台。没料到孩子们对电脑不热衷,但强烈要求升级WiFi。毕致忠却不敢打包票。让鲁茜茜同意每月加几十元的服务费,远比说服她一次性买台电脑要难。毕致忠推说先看孩子的表现,然后再和鲁茜茜商量WiFi的问题;并规定了细节:方方圆圆每天下午至少要陪奶奶半个小时,否则不仅没新电脑,WiFi也会降到最低配置。两个孩子表示不公平地抗议着,毕致忠忍着笑,面容严肃地坚持了五分钟,然后追问道:“Deal or no deal?”两孩子嘟哝着不公,但勉强接受了。
接下来几天似乎颇为奏效,毕张淑仪没再脸色不悦,毕致忠也乐得避开这个话题。不知是否睡眠不佳的影响,他时常觉得疲倦,越发希望家里不要后院起火。他只希望老慈幼孝,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母亲在家寂寞无聊,两个孩子正是青春期,都需要小心应对。没成想到头来,一场家庭大战却因为鲁茜茜而引发了。
起因还要从周日的下午说起。从教会回家的路上鲁茜茜就叫变天了,好冷好冷。回到家没闲着,立马把一家老小的厚夹克全找了出来。然后要孩子试试,看大小如何;其实她是巴不得孩子立马加衣服,她自己已穿上了厚实的毛衣。
方方一条牛仔裤、一件短袖衬衫,宣称正好,一点儿都不冷。圆圆更清凉,还是短裤T恤的夏天装束。一边在哥哥身后看他打游戏,一边应付着妈妈的呼喊,“我不需要厚夹克!”
鲁茜茜叫人几次不见回应、有些不耐烦了,抱着衣服冲到方方的房间,呵斥道:“一进门就玩那些电脑游戏!你们除了惦记这个,脑子里还有别的么!给我把电脑关了,马上过来试试。我都快送到你手上了,还怎么着,要我亲手给你们穿吗?”
方方仍然目光不离电脑屏幕,嘴里解释着:“我不能停,等会儿再穿。”圆圆本来在哥哥身后观战,见鲁茜茜气哼哼地进来,乖巧地主动走上前,配合地穿上夹克,还体贴地解释道:“妈妈,他是不能停。中间退出来他们就输了,还有可能被banned!”
鲁茜茜没好气地道:“什么banned? 就是不能玩了,对不对?那不正好!你们早该不玩了!奶奶说过你们好几次了,除了玩电脑、什么都不干!那是顶吃还是顶喝啊?这么大了,还玩这些无聊幼稚的东西!”
圆圆穿上厚厚的棉夹克,越发显得两条腿上单薄。鲁茜茜忍不住道:“都十月底了,还穿短裤。明天必须换长裤啦!”
圆圆反对道:“学校热死了,穿短裤正好。”
鲁茜茜道:“家里没学校热,你不也照穿短裤?你就是这习惯,总等到最后一个换衣服。你也十多岁的大孩子了,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明天一定得换。你要实在嫌热,就把短裤放书包里,到学校换过来,总可以吧?”
尽管鲁茜茜这么苦口婆心地让步,圆圆只是愣愣地回了一句:“Nobody does that!”
鲁茜茜道:“你和他们能比吗?美国孩子天天吃牛肉cheese,食物热量高;我们中国人吃的是青菜豆腐,以素为主,就得穿暖和点儿!我看那些美国孩子,早上等校车的时候,也个个冻得打哆嗦!甭废话了,今晚就把短裤扔洗衣机里去!明天必须穿长裤!”
圆圆嘟着嘴,把夹克脱下还给鲁茜茜,又回去看方方玩游戏了。
鲁茜茜心想,擒贼先擒王啊!大的不理不睬,小的岂不被他带坏了?于是喝道:“方方,该你了,先停一下,过来试了衣服再玩!”
方方有些气急败坏地回答道:“跟你说了我停不下来,等会儿!”
鲁茜茜走过去啪地把笔记本电脑扣了下来,叫道:“什么停不下来?真是惯坏你了,玩个破游戏比命都重要!”
方方无法置信地抬起头,怒道:“我们是team work! You ruined the whole game!”
鲁茜茜毫不示弱地道:“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想玩就赶紧试衣服!”
方方像看白痴一样地不屑道:“你什么都不懂!今天没法玩了,我的朋友会get mad at me!”气呼呼地站起来,就要冲出屋子。
鲁茜茜拉住他,叫道:“不玩正好!把衣服试了!”
方方气愤愤地道:“我不试!不需要穿这个!今天早上听你的穿了长裤,根本不冷!我根本不需要!”
鲁茜茜道:“怎么不需要?今天还不够冷吗?教会里哪个孩子不穿长衣长裤?除了圆圆这个傻小子!你自己看看天气预报,今晚还要降温。就算今天还行,明天也必须加衣了!”
方方毫不动摇,说道:“你觉得冷,你自己穿!我觉得冷的时候,我会穿。”
鲁茜茜道:“等到你觉得冷的时候就晚了!冻病了还是我的事!明天一大早,你等校车差不多得十来分钟吧?你知道…”
方方打断道:“我现在就到外面呆半个小时,你看我冷不冷?”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蹬蹬蹬下楼去了。
毕致忠在楼下虽然听得不甚真切,猜也猜了个十之八九。最近这几年,每年都要演这么一出。男女体质不同,他觉得鲁茜茜实在没必要逼着儿子加衣服。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饿了自然会找吃的,冷了自然会找衣服。喔,这倒不一定,儿子冷了的直接反应是调暖气,然后鲁茜茜会抱怨煤气费太贵,家里维持在华氏65度就够了。总之,毕致忠看来,这些争执纯属庸人自扰。儿子偶尔得个流感什么的,鲁茜茜总一口咬定是冻病的。连一个美国同事都纠正,和冷有什么关系,是由于细菌、病毒感染嘛!鲁茜茜又振振有词,说是因为受凉、免疫系统不工作、抵抗力下降才会被感染上。毕致忠早放弃了和她争论的心,家里清静就好。
家里骤然安静下来,毕致忠倒觉得反常、不习惯了。鲁茜茜在楼上又数落着圆圆什么,居然没有追下来拉方方回家。毕致忠放下手中的杂志、起来走走看看。后院里空空的,两棵大树的枝干都被吹得微微摇晃,黄叶一片片盘旋落下,毕致忠不禁担心起儿子。他到车库拿出篮球,到屋前一看,方方正坐在秋千上,一下下荡着。眼睛望着远处,脸上倒也没什么愤怒的神色,显得茫然。毕致忠心生怜悯,招呼道:“过来打打球?”
方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毕致忠心中骂了一句倔小子,自顾在车道上运球、小跑、三步上篮,应声而进。很久没打球了,居然还没太退步。
方方确定毕致忠没在看他,便回过头来看毕致忠打球。正入神,听得毕致忠笑着喝道:“接球!”篮球成一直线飞射过来,方方双手接住,拍了两下,便起身跳下台阶,父子两人玩起来。
三下两下就是方方在进攻了,投篮、篮板球,几乎都被他抢在手里。毕致忠看着快差不多高的儿子,宽宽的肩膀,粗粗的胳膊腿儿,心里充满了欣慰和爱意。
玩了一阵子,方方忽然发问:“Dad,你一点儿都不冷,对不对?”
毕致忠答道:“是不冷。不过这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运动。如果你像刚才那样一直在秋千上坐着,恐怕现在已经冻成冰棍啦!”
方方小时候经常半夜踢掉被子。有一次鲁茜茜早上去看,方方蜷成一团,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后来鲁茜茜说,要不是及时发现,他早冻成冰棍啦。中文不太灵光的方方惊讶道,“真的?我身上结冰啦?”一家人为此笑了很久。
听到这话,方方再也沉不住脸,笑起来,气氛一下活泼了许多。方方继续道:“爸,你不觉得妈妈很不make sense吗?她怕冷,又不肯把暖气开高一点,然后又逼着每个人加衣服。我和圆圆真的不冷、不需要,她就说我们不尊重她。我刚才玩了一半游戏,她上来就给关掉了。我们是team work,我的朋友一定mad at me。她这样做,难道不是更大的不尊重吗?”
毕致忠叹了口气道:“妈妈是有她的问题。但作为孩子,你顾及一下她的感受,难道很难么?她让你穿衣服,你就穿上,她又不会一直盯着你,等她走开,你脱掉就是了。为什么每次都要吵一架?就算暂时让你很热、不舒服,换来长久的平安,难道不划算吗?将来你和女孩子相处,就知道了,她们没什么道理好讲。你顺着她们一点儿,换个大家高兴;比非要讲道理、评个谁对谁错,容易多啦!听听老爸的忠告吧,不会吃亏的!”
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行!我不和妈妈吵了。穿就穿。我发现自从奶奶来了,妈妈脾气大得很,可能她有很大压力吧?”
这话让毕致忠心中一凛,真的吗?她们关系还紧张?这次母亲来,他只听到对孩子的不满意,难道还有别的隐情?鲁茜茜追着孩子加衣服,对母亲可没说什么,自己是不是也该慰问一下?还是提醒鲁茜茜来表达关切?唉,真是麻烦。
父子俩又玩了一会儿,临进门前,毕致忠又叮嘱了一遍:“明天上学前穿上夹克,哪怕你出门就脱掉呢,换妈妈一个心安。就算do me a favor, OK?”
方方狡猾地问道:“随便什么我喜欢的夹克都行?”
毕致忠不疑有诈,道:“那当然。”
第二天早上,方方穿了件迷彩的Columbia夹克下楼吃早餐。鲁茜茜正煎鸡蛋,瞥了一眼,就叫道:“亏你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看不出来袖子都短一截?而且薄薄的一层,管什么用?呆会儿换我昨天给你的那件!”
毕致忠已吃完早餐准备上楼,在楼梯上和方方插肩而过,给正欲还嘴的方方一个严厉的眼色。方方还算给面子,没有马上还击,不声不响地吃了顿安生饭。但毕致忠的脸色让方方很不爽,觉得这些大人怎么都这样,昨天兄弟般和蔼可亲,今天立马就翻脸。他明明答应了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竟然什么都不说,还不许他说话!简直言而无信!和母亲也没什么区别,半斤八两!
方方呼噜呼噜吃完,急急忙忙上楼漱漱口,就想夺门而溜。鲁茜茜居然有后眼似的,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叫道:“让你换厚夹克,怎么不换?你成心想冻病是吧?”
方方恼怒地停下脚步,振振有词地反驳,讲毕致忠昨天答应了让他想穿哪件就穿哪件的。这件足够了!昨天他穿一件短袖在外面呆了那么久,不也好好的?
毕致忠还没下楼就听到母子的争辩,心中着实按耐不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要纠缠多久?!他冲楼下的方方喝道:“你妈让你穿厚的,就穿厚的!不要废话了!Stop arguing!”
方方站在门口不动,毕致忠去儿子房间把厚夹克拿来,从楼上扔了下去。放缓语气道:“我是说了你可以挑喜欢的穿,就把这件套上去。回头热了脱掉厚的,不还是你喜欢的吗?”
方方好大不愿意地把夹克抓在手里,一脸黑线地站在门口穿鞋。他穿鞋子有一套,根本不用弯腰解鞋带,就那么把鞋帮踩下去、脚挤进去,然后怎么扭扭动动,鞋帮能自然复原。毕致忠这时也下得楼来,皱着眉看方方穿鞋。虽然看不惯这种穿法,但看在孩子已经肯拿夹克的妥协上,也就不多挑剔了。
就在方方准备出门的前一刻,毕张淑仪晨练归来,进门带进一股寒气,然后盯着方方说道:“方方,把衣服穿好再出门!干嘛抓手上呢?外面冷得不得了啊!”
方方简直要气炸了,今天一定是get up on the wrong side,全家人和他过不去!他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嘴:“Mind your own business, old bitch!”
毕致忠有几次听方方和同学打电话,就这样称呼一位他们认为很mean的老师。他后来警告过方方,不许用这样没教养的脏话。这个侮辱性的词语竟敢用在奶奶身上,太过分了!
偏偏毕张淑仪追问道:“你说什么?告诉你外面非常非常冷,你听懂了吗?”
方方仍然用手指勾着厚夹克的帽子,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刺耳地重复道:“我听懂了,我要说,Mind your own business…”
话还没完,啪的一声,毕致忠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方方脸上。
毕致忠听到响声,看到自己僵在半空的手臂,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动了手。方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眼睛里愤怒、伤心,被父亲背叛后的失望,瞬间转换了多个层次。这时鲁茜茜也赶了过来,嘴里叫着:“你们闹什么闹?几点了,还磨蹭!”毕致忠心中烦乱,一把拨开方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整天毕致忠都心神不宁。他一向自诩是温厚自制的人,从来都是摆事实讲道理,连孩子最不懂事最淘气的时候都没打过他们,何况一个十五岁、上了高中的青少年?毕致忠分析自己突如其来的暴怒,一是因为方方的心计,企图偷梁换柱、自作聪明;二是方方的不识好歹,自己都那么清楚地暗示了,拿上厚夹克回头脱掉就是了,还要没完没了地较劲。想想也怨鲁茜茜,这么大孩子了,买衣服当然要征求孩子意见。那件厚夹克自打她买回来,方方就宣称不喜欢;鲁茜茜却以质量好、价格超值为由,不肯退换。以毕致忠对她的了解,很可能是件final sale,那个大红大紫的颜色搭配,恐怕没哪个人会问津,想退换都不可能。然而毕致忠仔细想来,导致他动手的直接原因,还是方方在奶奶面前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前些日子毕张淑仪批评两个孩子,毕致忠还不以为然,认为母亲小题大做;今早方方的出言不逊,让毕致忠真是丢脸丢到了家。他真是母亲说的教子无方吗?幸亏母亲不懂英文,否则方方嘴里说出那样粗鲁的话来,他怎么解释?说批评过,孩子不理他?那更是坐实了母亲指责的,自己心思没放在孩子身上;或者更糟的,自己父亲做得太失败,太不称职?
毕致忠稀里糊涂混了一天,晚上早早回了家。本希望找机会和方方说几句话,刚进门就被毕张淑仪叫进了房间。
毕张淑仪开门见山,不客气地道:“今天早上怎么回事?方方说了些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你动手打他?你是管教孩子呢,还是向我示威呢?”
毕致忠怔了片刻,才回答道:“您这是从何说起?我们让方方穿厚衣服,他不听;您说他,他还出言不逊,不懂得尊重长辈。我气头上打他一巴掌,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您想到哪里去了?”
毕张淑仪追问道:“方方到底说了什么?”
毕致忠叹口气道:“让您少管闲事,总之很不礼貌的话。”
毕张淑仪道:“哼,比这严重得多的事,我说了,你理都不理。今天却为一句话,打孩子一巴掌!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能简单粗暴地伸手就打呢?要我看,方方算不错了,居然不哭不闹,照常上了学。我看换了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毕致忠腹谤道:“前几天您把孩子说得一无是处,今天完全倒过来了?女人的逻辑,真是莫名其妙。”
毕张淑仪仍然不依不饶地道:“孩子出问题,就是父母的方法有问题。平时什么都听之任之,逼到墙角了再走另一个极端,孩子能服吗?管教孩子一定要有个坚定的立场、设好底线、掌握好分寸!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敏感自尊地不得了的时候,你一个耳光打过去,对他是多大的伤害?他早上气呼呼地离开时,我都担心他下午会不会不回来了?孩子还算懂事啦,没闹得不可收拾。”
毕致忠倒没想到这一层,闻言追问道:“方方已经回来了?”
毕张淑仪白了他一眼,“当然。回家就关房间里了,茜茜去敲门,他就粗声粗气吼回来,门都不开。”
毕致忠心想,这个倔脾气的臭小子,今儿晚饭又该较劲了。他暗暗打算到时把饭送到房间去,好好劝慰一下。
毕张淑仪继续絮叨道:“前些天我批评几句,你振振有词地为他们辩护。今天可倒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反倒弄得不可收拾。你先自己反省一下吧!孩子有错,你错得更严重!首先孩子大了,根本不能打;就算打,也要有个家法,不能随便动手。这个没人教过你吗?你伸手就打,孩子见你伸手就害怕,哪怕你只是想摸摸他、拍拍他呢。惩罚一定要工具的。再说了,真正会管教的父母,只要看小孩一眼,小孩就知道收敛了。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你平素放任纵容的结果!”
毕致忠不悦道:“我不认为我放任纵容。这个评价,用在鲁茜茜身上还差不多。方方圆圆有什么毛病,我一向及时指出、要他们注意改正。而且从来都是好好说,从来没打过他们。今天是头一次,而且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维护您……”
毕张淑仪发作道:“这正是我生气的地方!管教孩子,是你的事,是私下的事。偏偏在我说了话以后动手,没准孩子记恨到我头上呢!还有鲁茜茜,不定怎么埋怨我呢?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做事一点儿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毕致忠点点头,冷笑道:“怪不得您刚才说我向您示威,原来这个意思。我也不必解释什么了,我就是因为太多考虑别人的感受,才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您放心,都是我的错,没人怪到您头上!”毕致忠担心自己说下去,不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起身就想离开。
毕张淑仪怒道:“站住,你含沙射影的什么意思?你就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毕致忠长吁了一口气,尽量平静道:“您说我不止一次了,什么不花心思、没有教好孩子…可事实是,除了今早的失态,我自认一直是个好父亲。我是没您的手段,看一眼就能让孩子害怕,我也不屑学这些。我很好奇,做为一个母亲,让孩子很怕您,是件很得意的事吗?这点我和鲁茜茜是一致的。我们从来都把孩子当朋友,爱他们、照顾他们,但不觉得他们就因此该听我们的、更别说怕我们!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孩子必须有所敬畏’,那是对神而言,对我们没这个必要!”
毕张淑仪道:“孩子谁都不怕,那还管得住?亏你说出这样没常识的话来!你好好反省一下吧,早上打孩子,晚上和自己母亲发威,你不觉得你反常得过了分么!”
毕致忠恼怒道:“我正常得很!要说反常,是您自己!我已经这么大人了,怎么管教自己的儿子,用不着您耳提面命、处处干涉!”
毕张淑仪道:“我是为了你好!十年前不是我干涉,你这个家都散了!”
毕致忠道:“那是您自己的看法!我从来没想过要拆散这个家。请您不要那么自信满满了,全天下就您一个绝对正确?!”
毕张淑仪冷笑道:“正不正确事实说话!你和致信从小到大,都没有方方这么叛逆。做为父母是成功还是失败,你自己心里清楚。”
毕致忠安静了一会儿,不客气地回答道:“成功与否,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您一直以成功母亲自居,我可并不这么看。就拿对我和致信的态度来说,您做到公平公正了吗?从小到大我们每一次争吵,为什么都是我的错?倒霉的都是我?”
毕张淑仪瞪大眼睛道:“你居然记恨这些?简直好笑!你是哥哥,你比致信大五岁,当然要让着弟弟!要管当然是管你!你能指望小的比大的懂事?”
毕致忠道:“以前我也以为您这套是对的。可在教会里,师母总是提醒我们,在家里要树立老大的权威。父母不在,小的一定要听从大的;大的有什么错,私下来说,不要当着小的面管教。这样秩序才对。哼,致信现在还尊重我,我们感情还好,真也算个奇迹。”
毕张淑仪道:“什么奇迹!这是我严格教育的结果,我早说了——”
毕致忠打断道:“您说的那套不对!您怎么可能让小的尊重大的,同时又在小的面前拆他的台?您可能都忘了吧?好几次你当着致信的面罚我,还逼着我主动和致信握手和好,根本不问清楚我为什么打他。要是爸爸在,绝不会像你那样偏心。”
毕张淑仪不可置信地反问:“我偏心?”
毕致忠道:“是不是偏心,您自己心里清楚。致信的八面玲珑、又哄又骗的那一套,就是您助长的。您要负主要责任!”
毕张淑仪怒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今天简直不可理喻!你出去,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毕致忠却继续道:“您一直自诩是成功的母亲,恨不得我们沿袭您的宝贵经验。可您知道我对您一直是敬畏有加,但缺了很多爱吗?大学期间不许交女友,实话说吧,我高中就有个女友!我为什么给致信寄钱?就因为您一直严格检查我的花销,我不忍心让致信受同样的苦。还有很多事,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您经常夸我多么优秀,首先,我没什么优秀;就算优秀的话,也不是因为您的恩威并济、教子有方!我的成长,更多是靠了教会的几位良师益友,功劳不是你的!”
毕张淑仪气得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她恨不得拿出家法、狠狠教训儿子一顿。但心里也清楚大势已去,那一套行不通了。听毕致忠说出“功劳不是你的”,她再也忍不住,嘭的大力打开门、示意毕致忠滚出去。毕致忠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很想再说几句刻薄的话,但还是忍住,转身走了出去。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在母亲面前挺直了腰,说出了心里话、摆脱了她的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