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鲁茜茜的电话！”

      刘晓君正迷迷糊糊渐入梦乡，忽然被王施喜吵醒。晓君低头看看儿子，小家伙已经吃着奶睡着了，鼻尖上密密的一圈汗珠。

      “给你放梳妆台上了啊！”王施喜等得不耐烦，撂下电话走了。

      晓君腹谤了一声“真讨厌，说我睡了不就完了！”，一面小心地抽身出来，睡眼惺忪地拿起电话，低低地喂了一声，同时走到主卧室去，关了门，躺到大床上，闭著眼睛听电话。

      鲁茜茜那边没有传来她想像的快言快语，反常的沉默。晓君纳闷道：“鲁茜茜，你还在吗？”那边听到清嗓子的声音，和一句含糊的“在”，晓君继续道：“怎么今儿想起打电话了？快十点了吧？没跟孩子一起睡？”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我刚才差点儿睡着了……”

      鲁茜茜迟疑了一下，道：“哎呦，不好意思，吵着你了！你还好吗？”

      晓君道：“没什么好。扬扬还是过敏，一个晚上痒醒好几次，我得跟着给他擦油、挠痒痒，害的我天天犯困。现在我的作息规律完全随他，他睡我就睡，他醒我也醒，反正就是困。你呢，你的两个小家伙怎么样？”

      鲁茜茜道：“他们还行，老大我都不太管了。老二跟我睡。一个晚上最多醒一次，基本能睡囫囵觉了……”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晓君闭著眼睛哼了一声，随口搭腔道：“太羡慕你了。孩子这么好带，还有婆婆来帮忙，真有福气！”

      鲁茜茜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带了哭腔道：“什么好福气呀，我快被她气死了！”

      晓君这才彻底清醒，半坐起来道：“怎么了，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嘴上劝慰着，心中却想：得，这通电话没有半个小时别想打发啦！自打几个月前毕张淑怡从台湾飞来美国帮忙带孩子，鲁茜茜的电话就骤然频繁起来，不外是对她婆婆的一堆抱怨，和五年前的结婚大战没什么区别。晓君对老同学，不好太多批评，但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如果有人免费、而且尽心尽力地帮她带孩子，她恨不得把那个人供起来，而且保证事无巨细，完全让人家做主。晓君自己的婆婆也来美帮了她十个月，她感激还来不及，着实奇怪鲁茜茜哪儿来的那么多抱怨？

      只听鲁茜茜道：“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婆婆是专横跋扈得不像话了，明明她自己做错了事，到头来搞得全家鸡飞狗跳，还害得我特有负罪感，真气死人不偿命！”

      晓君问道：“到底为什么呀？”

      鲁茜茜道：“我给你从头仔细说说。我们实验室每周三一早开小组会的，今儿轮到我做报告。八点钟我就整装待发了。可我婆婆呢？人家一大早出去散步了！平时不到八点就回家的，今儿好像偏和我对着干！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毕致忠都看出来我着急了，让我先走，他在家等他妈回来再上班。我说那怎么行，他是公司啊，每天都打卡的！我让他开车在小区转一圈，见到他妈的话，让老太太快点儿回来。

      “毕治忠走后，我等啊等，心里冒火。我们老板也可恶，小组会定在九点，多坑人！我坐班车，二十分钟一趟。八点二十的要是赶不上，那就没戏了！你想想，路上车开就得二十来分钟，下车还得走几分钟，就算赶上八点四十的班车，也来不及！别的实验室好多都是十点才开会，还有的中午十二点开，老板请客吃披萨！就我们这老板，小里小气！选的这个缺德点儿，就差周五下午四点开了！

      “我有小孩，迟到早退惯了，平时就算不计较，难得几个月轮上一次给报告，这种节骨眼儿上还迟到，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晓君道：“理是这么个理儿，可实在特殊情况，晚个几分钟，也没什么啦！”

      鲁茜茜道：“那怎么行！难得一次，我装也得装一次准时，表现一次积极工作、不让孩子家务拖后腿的光辉形象啊！过了八点二十，我就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带孩子在外面等。

      “八点二十五，我婆婆才悠闲悠哉地走回来。她接过老二，我还没说话呢，她倒恶人先告状，说什么 ‘催那么急，难得碰到朋友说两句话都不得安宁！既然我回来了，你快走吧！’

      “我听了真是恼火，可我还是忍住脾气，给她解释说，不是不走，班车二十分钟一趟，现在走也没有用。

      “我婆婆居然说，在这儿是等，到车站也是等！别磨磨蹭蹭的又搞得孩子哭闹！

      “这下可把我惹火了，我就说，谁磨磨蹭蹭了？毕治忠没告诉你我今天要做报告吗？九点就开始的，我急都急死了！亏你今天还要散步，又碰上朋友聊天，还那么不紧不慢地走回来！真会挑日子！

      “我婆婆沉下脸说，‘有事你提前打招呼啊！你昨天什么都不讲，我怎么知道你今天要早走！平时你哪天不磨到八点半以后才出门？自己没有计划，不做好安排，活该自食其果！”

      鲁茜茜说到这里，气得喘了几口粗气，才接着道：“她自以为有理地在那儿唠唠叨叨，这时出租车来了，我招招手让车子停下，理都没理她，跑过去上了车。连和孩子告别都没有！关门的时候，我听到两个孩子哭起来，还连声叫妈妈，我回头去看，老太婆臭着一张脸，哄都不哄一下，真是气死我了！”说到伤心处，鲁茜茜又抽泣起来。

      晓君劝道：“咳，这你就多心了！奶奶疼孙子，你一走，她铁定把孩子哄得高高兴兴的！换句话说，要没有你婆婆，送孩子上day care，孩子哭得唔里哇啦，你不照样得走？当你面儿老师哄一下，你走了，天晓得！不定让孩子哭多久呢？有老人帮忙带孩子，你就知足吧！这点点小事，别计较了。”

      鲁茜茜道：“我要是计较的人，我一天都活不下去！我也这么安慰自己来着。花了钱总算没迟到，报告做得也还好，下班时我就想，不和老太婆生气了，放她一马。回了家，我就好声好气地带孩子，让我婆婆做饭……”

      晓君插嘴道：“你婆婆带一天孩子，还管做饭？”

      鲁茜茜不悦道：“那我还上了一天班呢？不照样带孩子、洗碗、收拾家？再说了，我婆婆那么挑剔的人，谁做的饭她看得上？活该自己辛苦去吧。为了表示不计前嫌，我还问孩子，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惹奶奶生气？她虽然没理我，但脸色还好，我想着这事儿就过去了。也好，省得又让毕治忠夹在中间难做人。

      “后来毕治忠回家，一家人吃晚饭，一切都好好儿的。再后来，毕治忠接了个电话，说老板要他晚上加班，试验出了些问题。我婆婆就开始作怪了。她对毕治忠说，怎么最近总是加班啊？

      “毕治忠说有一个课题要结尾，是比较忙。

      “我就说，那好啊，结题的话是不是要出paper了？你能拿第几作者？准备投哪家杂志？

      “毕治忠还没回答我，我婆婆就像没听到我似的，接着继续问，这加班是就你一个人加呢，还是整个小组加？

      “毕治忠说，主要是他和他的小老板，因为技术员加班要额外付钱的，所以反而是项目主管这种拿年薪的人去。

      “我一下子想起早上的出租，就说，免费加班咱也就认了，可来回跑路汽油钱怎么算？总该有点补贴吧？我今早叫了的士，要了receipt！你和你老板说说，看能不能报销？

      “毕治忠就问我怎么没赶上班车，要坐的士？我有点儿后悔不该提这岔儿，本来是想背着我婆婆说的。但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就简单说了两句情况。你相信我啊，晓君。我绝对是就事论事，绝对没说我婆婆半个不字！

      “你猜怎么着？就我这么息事宁人，我婆婆居然还来劲儿了！她阴阳怪气地说，占这种小便宜的事，我们不要去做。省这点小钱有什么意思呢？省下来你也发不了财，还让老板瞧不起。

      “毕治忠还挺好，维护我说，其实他们出去开会，经常坐出租，多报这一张也没什么。老板很nice，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我婆婆忽然问，上次你出差就是和你老板一起去的，对不对？叫什么Vivian？

      “毕治忠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婆婆接着说，这个Vivian不一般哪，人年轻漂亮，又做到主管的位置，你又夸她nice，一定有过人之处。什么时候请她来家里坐坐？

      “毕治忠只是吃饭，没有回答，但我看出来他很尴尬，不知我婆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随便答应。

      “我纯属好心，不想冷场，就开了句玩笑说，为了一张出租车票，就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家，没这个必要吧？

      “真是好心给狗吃，我婆婆听了就翻脸，说，‘我已经说了占小便宜的事，我们不做！你怎么总在这儿胡搅蛮缠？’

      “我听了也来气了，说，什么占小便宜？说得这么难听！上次毕治忠开会，不是我送他到机场吗？今天我的出租要他报销，就当抵了我上次送他，不合情合理吗？再说不是你今天晚回来，我哪里会叫出租？我好心好意弥补家里的损失，怎么是胡搅蛮缠？！

      “我婆婆说，你忘了这个计程车好不好？我说的是要见见这个Vivian，你少往别的地方瞎扯！

      “我说二十五块美金呢，烤鸭都够买一只了，为什么要忘掉？你叫Vivian来家吃饭才是瞎扯！在美国不是私交很好，没有主动请老板来家吃饭的！你什么居心呀？这个Vivian又漂亮又能干，你上赶着要见见人家，什么意思呀？你一天到晚看我不顺眼，恨不得让她取而代之呢吧……

      “这时毕治忠大吼了一声，shut up！又啪的一拍桌子，一杯水都给震得打翻了，杯子也滚到地上摔碎了。孩子哇哇地哭起来，我婆婆猛的站起来，要回她房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治忠，到我房间来！

      “毕治忠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发了半天愣，才起身去了。”

      晓君听得也心惊肉跳的，啧舌道：“怎么闹成这样，就一次出租，真犯不着！”

      鲁茜茜恨恨道：“就是老太婆惹出来的事！他们两个拍拍屁股走人了，孩子哇哇哭着，我气得眼泪也下来了！后来我扫了地，收拾好桌子，又给孩子喂完饭，早早哄他们睡了。

      “等我收拾好厨房，才静下心来。然后一看表，居然九点多了！毕治忠和他妈在房间呆了一个多钟头！我想他们谈什么要这么久？老太婆不定说我什么坏话呢？我不能消极等待，我得进去和他们当面说个清楚！我鲁茜茜是在乎二十五块钱的小气鬼吗？要那样我早上就不会打的了！我是又会节省过日子，又拿得起放得下、顾全大局的人！老太婆说那些占小便宜的混账话，我可得和她好好理论理论！我占谁便宜了？我为人处事比谁都大方！公家的便宜那叫占便宜吗？那叫本事！美国人不还说beat the system吗？再说了，我这么精打细算，还不全为了这个家！这次我婆婆来美国，还是我们出的机票呢！买房子欠银行那么多钱，我省吃俭用的，不就想早点儿还清贷款吗？

      “我越想越有理，就去我婆婆房间，里面有动静，我敲了敲门，没人理，而且反锁着。我就拿那种简易的铁丝捅开锁进去了。”

      鲁茜茜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晓君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你看到什么？”

      鲁茜茜气愤道：“你做梦都想不到！我婆婆拿着她那根破家法，恶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打毕治忠！我们毕治忠居然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让她打！真是岂有此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两秒钟，我才反应过来，我就跑上去抢她手中的棍子，一边说，你发什么疯呢？！你这是打给我看呢吧？冤有头债有主，有种你直接冲我来呀！你别挑柿子专找软的捏，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晓君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想起美国人常说的drama, drama，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

      鲁茜茜继续道：“我这一发威，我婆婆才收敛了。脸上没了凶气，一下子显得特别老，特别憔悴。她松了手，坐到床上，说，你们都给我出去！

      “我把抢过来的棍子狠狠扔到地上，去拉毕治忠，我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我知道婆媳有矛盾，儿子夹在中间最难过。可他没必要这样啊？再说今儿这事，压根儿不是我的错，他干嘛这么委屈求全的，让他妈找我算帐嘛！我看他胳膊上一道道凸出来的红印子，他妈下手够狠的！我一边去摸他的胳膊，一边哭，一边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甩开我的手，就跑出去了。我追他叫他，他都不理，拿上钥匙出门开车走了。我又回去找我婆婆，她却锁了门装死。敲了两下，我也泄了气。心想她要是真开了门，我怎么办？和她理论？还是吵架？她要再敢发疯，我可不会和她客气！那真要搞得不可收拾了！想了半天，我只好回房间了。可我越想越气！晓君，你说句公道话。我婆婆是不是太过份了？一点点小事，居然动起手来打人！我真想报警把她抓起来！”

      晓君急忙道：“天哪，您可别再火上浇油了！就像你说的，一点小事，别越搞越大！”

      鲁茜茜道：“是啊，我也嫌丢人呢！可我心里气不过！屁大点儿的小事，她至于吗？连自己儿子都翻脸不认人，我看让她赶紧回台湾吧，孩子都不放心让她带了！”

      晓君觉得蹊跷，分析道：“你婆婆虽然厉害，但我觉得还是很讲理的。毕治忠就算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哪里至于到动手的地步呢？我觉得这和你今天出租的事没什么关系，肯定还有内情，你别瞎掺合了，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还有，你们家怎么还有‘家法’，搞什么鬼？拍电视哪？”

      鲁茜茜道：“咳，那个！我们老大不听话，经常欺负弟弟。一个不注意，他就去掐一把、咬一口小的。我说过多少回都没用。我婆婆说得立规矩，到亚洲店买了一双炸油条的长长的竹筷子，挂在墙上。有一次我不在家，我婆婆抓了老大一个现行，打了一次屁股。到我回家看的时候屁股上还红红的血印子呢！我还和毕治忠抱怨，说打得也太狠了，没轻没重的。毕治忠向着他妈说，第一次严点儿，长个记性。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婆婆一提家法，老大立马乖乖的，不敢再闹了。倒还真管用！可无论如何，我还是反感她用那个打孩子，有一次收拾家时，我就扔到她房间去了。也怪我太爱惜东西，我想也许什么时候炸油条还用得着，就没扔掉。现在后悔死了！”

      晓君道：“你婆婆这招挺有用，威慑一下。我们家悠悠也该这么治一次才好，她也是好讨厌弟弟。不过那是吓唬小孩啊，毕治忠都成年人了，怎么能用这个？我真是觉得奇怪，打谁也轮不到毕治忠呀？你每次不都说，你婆婆一天到晚把儿子夸得一朵花似的，只挑你的不是吗？”

      鲁茜茜道：“我也纳闷啊！肯定是毕治忠向着我，和我婆婆吵起来。她理屈词穷，恼羞成怒，一着急就动手了呗！”

      晓君道：“毕治忠说话做事那么老成，哪至于为这么件小事激怒他妈？绝没这么简单。想不通。你也别自责了，没准儿和你根本没关系呢！过两天等大家都冷静了，再仔细问问。不早了，你明天还上班的，赶快睡吧！”

      鲁茜茜道：“我怎么睡得着？毕治忠这么晚能跑到哪里去？我打他手机也不回。想出去找他，连往哪儿找都不知道。”

      晓君道：“他平时交往的好朋友呢？要不你打电话问问？”

      鲁茜茜道：“他好像也没什么好朋友，以前和陈子敬走得挺近，现在教会去得少，来往也不多了。最近他很忙，总是加班，也许去公司了？嗨呀，我连他公司的电话都没有呢！平时就是手机联系。”

      晓君道：“要不你就去公司找找？”

      鲁茜茜道：“我们就一辆车被他开走了，怎么去？再说，他公司怎么走，我都不太清楚。”

      晓君道：“天哪，你也太忽略老公了吧？我听你每次打电话，不是抱怨婆婆，就是夸儿子，好像毕治忠不存在似的。”

      鲁茜茜道：“他那么大人，又有他妈照顾，我当然得顾着小的了。这点呀，我婆婆倒是没说的。每次毕治忠加班，不管多晚，我婆婆一定等他回来才休息。有一个晚上我去厨房拿水，客厅黑咕隆咚的，我婆婆居然在沙发上躺着睡着了。我问她干嘛不回房间，她说要等毕治忠回来再睡。还问我，最近毕治忠晚上几点睡觉？

      “我说，我也不清楚，我经常在孩子房间就睡着了，根本不回主卧室。我婆婆听了说，你忙孩子去吧，治忠我会看着。她尽管对我不好，我一直觉得她算个伟大母亲呢。哼，我婆婆美其名曰来帮我们带孙子，其实真正上心的还是她儿子……是啊是啊，这也没什么不好，省了我操心呢！小的虽然累点儿，可多亲呀！笑得那么甜，那么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妈妈，再累都值了！不像大的，为他做那么多，还嫌你伺候的不周到呢。我就觉得毕治忠好像吃孩子的醋，总抱怨我冷落了他。我哪儿有那么多精力啊，又上班，又管两个孩子。每天哄孩子睡觉，差不多我们娘儿俩同时睡着！以前隔三差五的，毕治忠还会叫我回主卧室，现在也不了，也好，我落得清静。唉，平时他去加班，我可以心安理得睡个好觉！可今天！真是的，搞成这个样子，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晓君打了个哈欠道：“是呀，累了一天，你赶快睡吧！就算毕治忠现在回来，你也别上赶着追问，过些日子再说。生了孩子我就学到一点，啥都别急，一切都会好的，就是要耐心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