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逝后，教会提出组织一个追思礼拜。他其实不想搞什么仪式，知道她是那么安静、不愿张扬的人。但盛情难却，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天，来了很多很多人，大厅甚至都坐不下。两侧、后面都站满了。有很多年轻人，还有一些从附近城市赶来的。教会基本他能叫得出名字的都来了。后来他还陆陆续续收到许多卡片。他有些惊讶。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们其实服事的很少了。大家居然还记得他们。

      追思礼拜肃穆而安详。除了牧师的信息，还有人上台分享受她关怀的点点滴滴，有人演奏她生前最爱的诗歌。他欣慰地听着，不敢相信她曾那样激烈地反对过家里的查经班。神啊，你怎样雕琢、改变了一个生命？！在这些孩子眼里，她是如此亲切慈祥的长者，像第二个妈妈！

      丧礼隆重而温馨，极尽哀荣。他甚至有几分骄傲的，为这个陪伴了他四十多年的女人！圣经上怎么说来着，财产家业是祖宗留下的，唯有贤德的妻，是耶和华赐的！

      丧礼过去很久，他一直有点恍惚。不能相信她真的已经走了。他常觉得这是场梦，一觉醒来，她还会在那儿，还等着他去照顾。他像一辆急行的车骤然间停下来，空闲得无法排解，日子冷清得难以忍受。少年时背过的诗词这时才有了体会。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什么“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让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多少睡不着的夜晚，他想起年轻时忙于应酬，她也是这样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吧？他恨自己当时不懂得珍惜，甚至她抱怨时，还满不在乎地说，你先睡就是了，哪个要你等？他向来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这时却格外地脆弱起来。想起她，就是满眼的泪。不止一次，他对神说，也接我去吧！这日子还活得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有一天，女儿打来电话，大大抱怨了一气女婿，然后说要离婚。

      他不假思索地说，“这怎么成？离婚绝对不可以。”

      女儿气头上口不择言，愤愤道：“当初你和我妈，不也差点离了？有什么绝对不可以？！”

      他静了一会儿，放缓语气道：“听过这个故事吗？一个人吃饼，吃了第一张，不够；吃了第二张，还有点儿饿；直到三张饼吃下去，才饱了。他说，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吃第三张饼了。”

      女儿嗤之以鼻：“哪有这样的傻瓜！”

      他叹口气道：“是啊，以前我也是这么想。和你妈谈恋爱、刚结婚那会儿，真幸福。我们老了，甚至伺候她生病的那些年，也很好、很温馨。只有中间闹别扭、闹离婚那两年，真烦，甚至很恨她。以前我就像那个吃饼的，想着要是没有闹离婚那一出，该多好。我们也算美满婚姻了。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女儿迷惑道：“爸你什么意思？闹离婚也是美满婚姻的一部分了？”

      他说：“是啊。没有那场大闹，我认识不了神，也不会真正明白你妈的重要。有时候人必须经过一个痛苦、破碎的过程，才能化蛹为蝶，有新生命。”

      女儿道：“那你是不反对我离婚了？”

      他道：“不是。我只想告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龄，回过头去看，发现所有的痛苦、挣扎，因着结局的圆满，都有了意义，都变成值得。而如果当初一赌气离了婚，那么所有曾经的快乐、幸福，因为最后的破碎，都不值一提，无足轻重了。

      “孩子，这不仅仅是离不离婚的问题。人生许多的抉择，我们一次次地把自己显明出来。或者是饶恕、慈爱、良善，越来越像个天使；或者是苦毒、恼恨、刻薄，越来越像个魔鬼。你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在这一次次的选择里。

      “这世上这么多的人，你当初选了他，共同生活这么多年，说是缘分也好，说是神的配合也好，你们已经成为一体。硬要撕开，能轻松做到吗？你看那些肥皂剧里的女孩子，还要把合影剪成两半，说什么当初瞎了眼，这些年全白过了。一个人有多少年可以被抛弃，被否定？这样做，是自己把自己的人生剪得支离破碎啊！

      “是，他得罪了你；但你能问心无愧地说，你从未亏欠过他吗？这世上的确难找没缺点的人，但一个优点没有的人，恐怕也罕见。关键看你要选择聚焦在什么地方上了。”

      他谈了很久，女儿终于缓和下来，道：“我再想想吧。婚不一定离，但也不能白白放过他。爸你这些话，也应该让他听听！”

      他很想再多说几句，短短的一生，为什么要浪费在怄气上呢？神若给他第二次机会，他恨不得把所有浪费了的时光都用来陪她、宠她。然而，相聚有时，分别有时；择善从流有时，固执己见有时；趋利避害有时，自讨苦吃也有时。有些功课需要时间来学的。他最后只说了一句，“爸爸会为你祷告的。”

      放下电话，他觉得心里满满的全是爱，多日的阴霭一扫而空。他想起不久前从国内飞来照顾儿媳做月子的一对老夫妻，家里一本难念的经。他本想着去探访的，因她的过世忘到脑后了。还有身边新一拨的学生，他也该出去和他们聊聊，看有什么能帮帮忙。教会的主日学，他很久没带了，查到哪里了呢？

      他想，明天要给牧师打电话了。

      那一晚，他睡得非常安稳香甜。他终于想明白了。即使天人两隔，其实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就在他心里。就像神一样。这份爱，会伴他一生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