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之丘问：《贾汪煤矿100人》是不是小说？

米兰.昆德拉答：我倒不至于那么挑衅，说《贾汪煤矿100人》是小说。

读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问：如果接受一个更广的定义，甚至可以把《10日谈》也看作小说！所有那些短片都是同一个爱情主题贯穿被同样10个叙述者来讲述！。。。。

答：我倒不至于那么挑衅，说《10日谈》是小说。然而在现代欧洲，这部书是创造一种伟大的叙述散文结构的最早尝试之一。从这一点来看，它属于小说史的一部分，至少作为小说的启发者与先驱。你知道，小说走了他已经走的历史道路。它也完全可以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小说的形式是几乎没有局限的自由。小说在他的历史进程中没有好好利用这一点。它错过了这一自由。他留下了许多尚未探索的形式可能性。

 “悠久的心理写实主义传统创立了几个几乎不可打破的程式：其一，必须为一个人物提供更可能多的信息，包括它的外表、他的说话方式以及行为方式；其二，必须让人知道一个人物的过去，因为其中隐藏着他现实行为的所有动机；其三，人物必须具备完全的独立性，也就是说作者与它自身的想法必须消失，不去干扰读者，因为读者愿意相信幻觉，并把虚构当作现实。”

“以下是我的几个原则。

首先：所有的历史背景都以最大限度的简约来处理。我对待历史历史的态度就像是一位美工用几件情节上必不可少的物件来布置一个抽象的舞台。

第2个原则：在历史背景中，我只采用那些为我的人物营造出一个能显示出他们的存在处境的背景。

第3个原则：历史记录写的是社会的历史而非人的历史。所以我的小说讲的那些历史事件经常是被历史记录所遗忘了的。比如在1968年杰克斯洛伐克被俄国人侵略侵占之后几年内，在对民众施行高压恐怖之前官方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灭狗行动这一历史片段被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完全忘却了，而且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但他具有极高的人类学意义我今年通过这一历史片段就暗示出了书名号告别圆舞曲书名号的历史氛围。另举一个例子在书名号生活在别处书名号的决定性时刻，历史以一条不雅观、难看的短裤的形式介入这也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历史背景，但对一个被迫生活在极权体制下的人来说唉多么的重要。”

但最深入的是第4个原则：不光历史背景必须为一个小说人物创造出新的存在途径，而且历史本身必须作为存在处理来理解，来分析。比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亚历山大。杜布切克在被俄罗斯军队逮捕，绑架、关入监狱、威胁，迫不得已跟勃列日涅夫交涉之后，回到了布拉格。他在广播上讲话，可他说不出话来，他喘著气，再话语之间做出长长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停顿。这一历史片段（其实这一片段完全被人遗忘了，因为在2个小时之后，广播电台的技术人员被迫剪掉了他讲话中那些艰难的停顿）向我表明的就是软弱，作为存在的一个非常普遍的范畴的软弱：“对强力，人总是软弱的，即使拥有就不切克那样健壮的身体。”特蕾莎无法忍受这一软弱的场面，他让她厌恶，让她感到羞耻，于是她更愿意侨居他乡。但面对托马斯的不忠，她就像是赌博切克面对勃列日涅夫：手无寸铁、软弱不堪。而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眩晕：就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是无法遏制的堕落的欲望。特蕾莎突然间明白了“他属于那些弱者，属于弱者的阵营，属于弱者的国家。他应该忠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因为他们弱的说话都透不过气来“。沉醉于软弱中的她离开托马斯回到了布拉格。那个“那个弱者的城市”。历史环境在这里并非一个各种人类处境在他面前展开的背景而是本身就构成一个人类处境，一个扩大化的存在处境。

问：然而，除了《笑忘录》之外，你的小说还是建立在情节的统一性上，尽管有些松散。

回答：我一直以来在2个层次上建构小说：在第一层次，我组织小说故事；在上面的一个层次，我发展各个主题。主题是不间断的在小说故事中并通过小说故事而展开。一旦小说放弃它的那些主题而满足于讲述故事，它就变得平淡了。相反，一个主题可以单独展开，在故事之外展开。这种脱离主题的方法，我称之为离题。离题就是说：将小说故事暂时搁下一盒儿。比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有关于（媚俗）的思考，都是离题：我搁下小说故事，来直接专攻我的主题（媚俗）。从这么一个角度来看，离题并不削弱而是巩固结构原则。我区分主题与题材。题材是主题或故事的一个元素，它在小说进程中多次出现，而且每次的上下文都不一样；比如：贝多芬的四重奏这一题材，。。。。的思考，而且还穿越了许多不同的主题：重主题，媚俗问题；。。。，同时也展开了“不解之词”的主题。

问：但你说的主题确切是什么意思？

答：一个主题就是对存在的一种探寻。而且我越来越意识到，这样一种探寻实际上是对一些特别的词，一些主题词进行审视。所以我坚持：小说首先是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词语上的。就像森伯格的音乐一样。在《笑忘录》中，应列示下列词语：遗忘、笑、天使、立特斯特、边界。这5个主要词语在小说进程中被分析、研究、定义、再定义。并因此转化为存在的范畴。小说就建立在这几个范畴上，就像一所房子建立在一些支柱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支柱：重、轻、灵魂，身体、伟大的进军、粪便、媚俗、怜悯、眩晕、力量、软弱。

将小说分为若干部分，将各个部分分成若干章节，再将各个章节分成若干段落，换言之，我希望小说的环节分非常清晰。其部分中的每一部分都自成1体。每一部分都以他自己的叙述方式为特点。比如生活在别处。第一部分：连续的叙述也就是说各个章节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真好第二部分：梦幻是许说；第四部分第三部分断裂的叙述也就是说各个章节之间没有因果关系生蚝第四部分付掉叙述；第五部分：连续的叙述；第六部分连续的叙述；第七部分：复调叙述。

小说家有3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故事（穆齐尔）。 19世纪的小说描写跟那个时代的精神括号时政的、科学的是和谐一致的。讲一部小说建立在不间断的沉思之上，这在20世纪是跟这个根本不喜欢思考的时代的精神相违背的。

知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小说所发现的存在的所有方面，它都是作为美去发现的。

卡夫卡描写了悲剧性的掉入陷阱的人的处境。以前卡夫卡作为专家对这位作者到底有没有给我们希望争论不休。没有，没有希望。但给了别的东西。即使是做已无法生活的处境，卡夫卡也是把它作为一种神奇的、黑色的美而发现的。美是当人不再有希望的时候最后可能得到的胜利。艺术中的美就是从未被人说过的东西突然闪耀出的光芒。这一照亮伟大小说的光芒，时间是无法使它黯淡的，因为，人类的存在总是被人遗忘，小说家的发现，不管多么古老，永远也不会停止使我们感到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