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秋天，宁沪双层旅游列车正式开通。

每天几十次班车对开，最繁忙时段是一大早4点钟到8点钟，下午4点钟到8点钟。列车直达终点，中间不停站，什么常州、无锡、苏州一律不停靠，使性子一气行驶三个半小时，这边到上海，那边到南京。

究竟是个新鲜事儿，既节省时间，又干净安全，还能坐上二层观光，在目的地办完事无需住旅馆，当天打来回，一举好几得，大家涌向新班次。

除了公差人员，其他绝大多数乘客兜里有点儿钱，尤其是周末，列车几乎全是游客。

身材显肥的中年妇女蒋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开心地与周边几个人打招呼，彼此询问一些简单的情况。她自带一个高级保温杯，打开盖子，热热的绿茶冒出清香。列车开出几分钟，她已经成功地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开始了滔滔不绝的三个多小时的自述。

你们知道南京火车站前的饺子摊吧。

众人一下子被她的话题牢牢吸引。太熟悉了，一共两个摊子，铺张很大，四周用白布遮挡，圈地为界，置了两口大锅，一边有好几个人干活，分秒不停地和面，擀饺皮，拌饺馅，包饺子，下饺子，收银发货，一条线。晴天借着阳光，晚上打着灯光。下车乘客右转去公共汽车站第一眼就能看到，几乎是所有准备用餐人的首选，经济实惠。

那是我的。蒋英镇定肯定坚定淡定地告诉大家。

众人立即发出一声哇！十几双眼镜同时射出贪婪敬佩惊讶的目光。

那时候改革开放，一般小商人既提供满足生活基本需求的吃和穿，又提供更高点儿的精神层次货品。从广州倒弄蛤蟆镜，电子手表，高级服装，运动鞋，开馆子，杂货铺，买卖家具，字画还有其他香港走私过来的电子产品。因此，蒋英开小吃部可以理解接受。

蒋英的说书场子拉开，听众愈来愈多。

我原先在厂里跑供销，南方去得多，最早去广州。那儿的街头，商场货物真多，都是从香港进的货，洋气，内地根本见不到。最关键的是高中下档次拉开，价钱不一样，往南京带货，肯定能赚钱。

我给厂长讲定，停薪留职五年。按着工资40元，每月给厂子100元，除了自己的工资，那60元用于厂里发奖金。你不知道，厂子效益太差，几乎发不出工资。我这么一带头，再有其他人也这么干，厂长还不得高兴死，他立马答应，签了停薪留职合同。

开始也是老套路，爬火车去广州，沿街扫货，用蛇皮袋背回来赚个差价。于是天天马不停蹄不是在广州就是在南京。一年下来，手头赚不少钱。正好新建的南京火车站的南京商场店铺招商，租金优惠，我就租了一个铺面，不要再天天从家里拉货出地摊。

店面专营从广州倒弄来的港货。每天来南京的游客都来逛店，生意红火。我这就把批发零售全包了，肥水不外流。

从火车站天天涌出的人潮，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商机。我的店就在火车站，店面交给老公打理，我还有时间，何不如在广场上搭棚子卖水饺，生意肯定红火。算好了，就给车站领导打点，借贵方一块宝地，办水饺铺子，每个月给车站可观的租金。改革开放，大家都想广开财路，听到有租金，车站领导自然愿意，大家年底有奖金拿，何乐而不为。

果不其然，外地客下车，一看到水饺铺，再观望一下价钱，莫不开心。饺子比馄饨呢，馅子多，压饿。你知道的，咱这火车上手推车卖饭，难吃不说还死贵。到我这儿，一人至少三两，四两，一碗饺子吃完，心满意足继续赶路。

众人更感兴趣一天能赚多少钱。

蒋英也不含糊，一天净挣千把元。

众人再次睁大眼睛，比上次睁得持久，各自心中小鼓在敲，小算盘在打，这一年365天，那得多少钱？众人再次哇！算不过来，钱多的数不清。

其实，别看我挣得多，我花的也多。蒋英顺势一转，话锋调整。

你看啊，和气生财。给你说吧，我在家的附近专门买了一个带院子的新居。每天中午晚上安排两到三桌饭，一天少说得五六桌，好烟好酒好菜招待警察、税务、工商管理局、物资局、烟草局、街道办、司法，凡是登门拜访的一律都是客。时间长了，有些人还把同事介绍过来吃饭，吃得丈夫心烦意乱，说这样子吃法还不得吃穷。我就给他说，来的都是爷，谁也惹不起。咱们求人办事，看人眼色，不帮忙也但求不给我们使绊子，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说到这儿，蒋英喝了一口茶水，扫视周圈一眼，一双双眼睛期待着她继续。乘车无聊，反正没有事情干，听书不要钱。

去年夏天红木家具紧俏。听众有人使劲点头，看样子也在注意这个行情。

其实我春天的时候去了趟上海，刚好兴起二手红木家具店。很多上海老户人家办了移民，把家里的红木家具寄托在店里卖。各式各样，大衣柜漂亮，古色古香，有的还结合了西洋风格，一般要价两千元一件。大家工资不高，工程师也就百十块钱一个月，有钱的人不多，谁买得起。

咱有钱，对我来说太便宜了。于是，买了几家店的货，全部付现。大件走船运，从上海运到南京便宜。家具拆成板，包装，这一切由卖家商店安排。到了南京，安排我的手下直接把这些包装箱拉到仓库。

说起来笑人，老天帮忙，我刚好抢先一步。

下个月，南京下关的警察发现几十辆大型东风牌拖拉机突突地开进城，非常意外，拦下来问，说是进城来进货，他们直扑我的车库而来。

原来是常熟那儿刚刚兴起红木家具热，商家全都跑上海扫货。结果店里没有几件家具，正在犯疑，早前来看好的，货源充足啊。店主说，上个月都被南京的一个客户拉走了。于是这些常熟人拿着我的地址追过来。虽然我看好红木家具市场，可再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我沉得住气，他们报价一万元一件，我提到一万三千元一件，去掉各项成本，一件我赚一万块。他们也不含糊，来都来了，成交！

听众呜啊，哇啊，亢奋起来，眼里散射出钞票的彩光，似乎他们自己攥在手里一大把钱。车厢里一片惊讶，直呼这得赚多少钱呐，简直神话啊。

有钱好啊，蒋英顺势启发大家。

众人笑。

前两天，我带闺女去金陵饭店。在酒吧里，她看上一个香港小姐身上穿的裘皮大衣，大陆没有这个品质的大衣。我说，没有问题。我走过去给这位香港女士说，我闺女看上了你这件大衣，你开个价卖给我吧。女人先是一愣，很快就犯过神来，一万元人民币。我知道这是个虚价，但是有价就好，我从包里拿出一沓钱，一万，交到她手中。她睁大了眼睛，自己狮子大开口，瞎说的，没想到我这么干脆。

哈哈，小插曲。

最近，厂子里让我回去，给我副厂长职位，专门跑供销，给单位谋福利。我想好了，厂里那些姐妹们到现在也没有出路，我得帮她们一把。

今天就是去上海，然后赶去重庆的特快。到四川嘛准备倒弄几船榨菜。榨菜的行情还可以，厂里这么多人，都得有活干，让她们先卖榨菜，以后我再琢磨其它的生意。

火车减速，同时兴奋地鸣叫。各位乘客请注意，前方到站上海车站。请所有旅客提前带好你的行李，准备下车！

蒋英故事告一段落。

下了车，只见蒋英踌躇满志地背上背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向新的征程。

四川，这个崭新的榨菜市场正在等待着实业家蒋英去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