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春饼就更讲究了!你说春饼不就是烙些烫面薄饼然后卷韭菜绿豆芽吃吗?那我们说的可就是两回事儿了,因为此春饼非彼春饼也。
母亲的春饼其实就是太姥爷的春饼,母亲做春饼的时候常常边做边回忆太姥爷的一些趣事儿。太姥爷那个年代没有塑料暖棚这回事。北方的冬天又长又冷,东北又特别的冷,冬天里农民不能做什么,每日窝在家里猫冬。
秋天的季节里,每家每户就开始为要来的整个冬季大量储备蔬菜,主要有白菜、萝卜、芥菜和大葱,这些蔬菜个头都特别的大,同样的南方蔬菜根本没法比。一部分大白菜用来腌酸菜;一部分晾成干菜;一部分跟芥菜一起腌咸菜;剩余的部分就跟萝卜大葱一起放着吃新鲜的,放不了太久,就两个多月吧。
当然除了储存蔬菜还要储存肉类,一进了腊月农户们就开始杀猪宰羊。东北人粗旷,猪下水羊下水什么的不太当回事儿,或者是太姥爷的传统,反正我们家不太喜欢猪下水。文革前家里的日子挺好过的,年前母亲会想办法买半片猪。板油熬成白白的猪油装罐子里存着,剩下的油梭子可是好东西,怎样吃都香。姥姥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酒肉满桌子,不如吃块油梭子”。里脊肉和肘子算是上好的部分,冻起来留着过年,其余的就斩成半尺见方的块放在外面的大缸里冻起来慢慢吃。东北人不会做腊味或许因为不需要动这个脑筋,冬天里,外面就是天然的大冰箱,要多大有多大。
东北的冬天太长了,从十月底开始,到来年的三月差不多整整五个月,就只吃白菜萝卜会把好吃的太姥爷馋疯的我想。好不容易熬到立春,大地刚开始复苏,太姥爷就要预备着吃春饼了。太姥爷的春饼可不是一般的春饼,那个讲究哟。
也是因为馋了太久了,这顿春饼决不能马虎。做春饼的面要和得又软又有筋性,所以需要开水烫面另加少许温水和面,饼才能做得又薄又软还带些筋性,卷起来也不容易破,饼也有嚼头。两个饼坯抹了油落在一起擀开入锅烙,因为饼擀的很薄,所以两面稍微烙一下有气泡鼓起就好了,时间过头饼就硬了,所以火侯时间都要掌握好,烙好的春饼趁热分开。一定要用炸面条剩下的油抹饼坯,这样春饼才会更香。现在看到有些人家用两个以上的饼坯落在一起烙,据说可以八个饼坯落在一起擀然后烙,我想这样虽然效率高可是饼的感觉却打了折扣,里面的几层饼没沾着锅就少了锅气。什么是锅气?这个不太容易说明白,是要放在嘴里感觉的。还有蒸春饼什么的,好吃不好吃的见仁见智个人喜欢,这里不是同一个概念。
卷春饼用的菜呢也一定要齐全。二三月份的东北还很冷,所有能想得到的,能用来烧一碗菜的食材其实很有限,但是这难不倒我们的美食家我的太姥爷。
没有新鲜的时令菜蔬,就从干菜中想办法,干木耳黄花菜泡发了可以烧一盘木须肉(1);挂在柴灶间的那几串小洋蒜可以拿些来炒鸡蛋又是很不错的一盘(2);对了还有酸菜,酸菜是这个季节中的主打菜,可以切得细细的用来炒肉丝又是一盘(3);卷成筒状的春饼咬一口要有一丝一丝的感觉所以烩粉条是不可少的一碗菜,当然粉条要用肉汤来烩的,这是第四碗。
有了上面的四碗菜就有了卷春饼的主要菜肴,但是还没有新鲜蔬菜的感觉。春饼春饼么,就是要有春天的味道,不然叫冬饼得了。自己发的绿豆芽这时后可以派上一些用场 - 清炒绿豆芽,这多少给人一些冬天快要过去了的盼头,算是第五碗。
然后注意了,这最后一碗菜才是点睛之笔:头刀韭菜或者韭黄入菜。如果那一年太冷,韭菜根本还没露头的话也没有关系,太姥爷早有准备,他已经串了一盘大蒜头一圈一圈排好了养在水里,绿油油的蒜苗已经长得有尺把高了。如果没有韭菜就用蒜苗,鸡蛋肉丝炒蒜苗那是非常非常鲜美的一道菜。
你说如果韭菜蒜苗都有就来两盘呗,那可不行!太姥爷的规矩,韭菜和蒜的鲜味是互相抵消的所以只能用一样(这是真的,太姥爷的美食家当之无愧)。韭菜是首选,因为那意味着土地复苏,已经开始出产了,甭管份量多少。
那一筒卷起来的春饼不但有久违了的美味,更有春天的气息,嚼在嘴里能使人的躯体、血脉慢慢苏醒过来,预备好了去融入土地里渐渐长出来的春天。
谁说美食只是解馋或者填饱肚子呢?
要我看啊,配得上美食家这个称号的真不止于一个人的嗅觉和味觉,也不只于对美味佳肴的追求,还需要这个人对美食的执着和对烹饪的态度,就是说少不了精神层面上的一些东西。
春饼烙好了先一片一片落起来暖在锅里,等菜炒好了就可以开吃了。不过等一下,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忘了说,就是炸面条,炸面条跟其它的菜肴一起卷在饼里管脆管香是万万少不得的。炸面条要用鸡蛋和面加少许糖,加不得水的,否则就不够脆了。母亲每次和面的时候都多和一些,一半炸面条一半炸麻花,麻花是我们那个时候为数不多的零食了。
当然了,那两碟摆在桌子中心的葱丝和东北大酱是整个春饼的基调,它们负责把其它菜肴中各种不同的鲜香提起来串在一起。拿起一张春饼放在盘子上,先抹一点酱,洒上葱丝,之后码上各样菜肴,最后洒一些炸面条卷起来,现在可以咬一口尝尝,对了,这就是太姥爷春饼的味道了。
八十年代以后日子好过了,什么时候想吃春饼都可以吃,但是春饼的概念是同着它的影像,它特有的香气和味觉的记忆融入到血液里的,还是要有那几碗菜才行。当然用其它的菜卷饼也挺好吃的,就是不能叫它春饼了(call it something else)。
那时候上大学寒暑假回家,母亲总会问想吃什么了,我想都不用想就说春饼春饼,而且常常是吃到最后的半卷饼怎么也吃不下了为止,母亲很风趣,她这时会说,孩子啊,春饼是我的,命可是你的哟!这也成了家里每回吃春饼的笑谈,连我们下一辈儿的人都在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