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太姥爷的美食就不能不另添些笔墨了,因为母亲是从太姥爷那里得到真传的。所以回忆起吃过的美食就不知道是该称之为太姥爷的美食还是母亲的美食。想来想去还是算为母亲的吧,毕竟我吃到的都是出自母亲之手。
思念母亲是心理层面的,也是味觉和嗅觉上的,谁能分开心中的母亲和她的美食呢!在孩子们的心里母亲是美丽的,并且只有自己母亲做的饭菜才是最美味的。母亲独特的音容笑貌和她厨房里特有的香气差不多就是母亲的全部了。
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是个‘票’的年代,因为物质极度缺乏,粮票,布票,肉票,油票……数不胜数。那个时候东北的主食是玉米面和高粱米,而且是杂交高粱米,就是红红的煮不软的那种,再加上地瓜干,而且常常是有些发霉的地瓜干;大米白面食用油是每人每月按两配给的。
家里的白面都是直接存起来预备逢年过节才拿出来吃。怎么吃呢?主要有四种吃法:饺子,春饼,馅饼,酥饼。其实这些都是北方人家里常做来吃的东西(用粮票的年代不算),可是从小就知道家里做的这些面食跟别人家的不大一样。
就说饺子吧,从和面到拌馅都有规矩和程序,马虎不得的。母亲常常一边准备包饺子一边说,你太姥爷那时候包饺子如何如何…,想像得出这些规矩都是太姥爷的。包饺子的面要和得硬,所以和面是个力气活儿,擀饺子皮就更不容易了。我们小时候都是爸爸和面擀饺子皮,母亲来包,有几次爸爸擀到一半的时候发火把擀面杖给摔了,他的手都擀起了泡,说为什么面要和这么硬,不过是吃顿饺子,把人弄成这样值吗?母亲也很生气,但她还是捡起擀面杖又擀又包...
等我们姐弟三人长大了些多少能帮点忙的时候,主要就是母亲和姐姐操办包饺子的事了。母亲对包饺子这事儿的态度严谨到了极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只容许姐姐参加包饺子,我和弟弟就是打个下手。如果饺子煮破了甚至没有破不过渗了些水进去,母亲就会非常沮丧。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看母亲如何包饺子,听她讲解如何包,为什么要这样包,哪些重点需要注意等等。比如说擀饺子皮外面一圈要薄些,这样饺子捏褶儿的地方就不会太厚;饺子馅要放得适中,不能太多,差不多和面剂子大小一样;放馅不能碰到饺子皮的外圈,因为虽然捏起来但因为碰到馅里的油了,煮的时候水会渗进去,饺子馅吃起来就不鲜香浓郁了等等...
其实母亲很多事情都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比如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拿东西帮助别人也是大手大脚,有同事借了钱还不起的她也就算了;还有家里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之类的,那在当时都是贵重物品并且常常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需要凭票和走后门。这在当时都是别人家用各种罩子保护起来,小孩子们不能碰的东西。在我们家小孩子可以随便试着摆弄,弄坏了一点也不要紧。有时我会跟母亲弱弱的说,吃饺子也别每次都弄这么累,跟爸爸伤了和气更不好。母亲常常半晌不说话,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爸他不会吃,因为他从小没有吃过。父亲小时候家里比较穷,也就维持个温饱而已。我说我的同学们家里包饺子很简单的,人家都说软皮儿饺子硬皮儿面呢。母亲说他们那个也能叫饺子?在北美我们为了省事常常会买饺子皮来包饺子,那个硬度和口感跟母亲的饺子皮倒是差不多。
说了半天还没提到饺子馅呢。那时的肉金贵并且常常是逢年过节才买得到。别人家的饺子馅里会掺些蔬菜,而母亲则坚持要包‘一个肉丸’的饺子,这就比较困难了。比如说逢年过节每家可以配给三斤猪肉,别人家里可以吃三顿饺子,或者一顿饺子另外可以吃到一些荤菜。母亲宁可好好包一顿一个肉丸的饺子吃,其它时间吃咸菜配饭。家里平时都是姑姥姥煮饭,逢年过节母亲才下厨。
还是回来说如何拌饺子馅吧。肉糜要剁得碎剁得匀,然后加酱油花生油香油胡椒粉等拌匀,这叫把肉馅煨上,等馅煨好了之后快要包的时候才放葱花姜末搅匀搅上劲儿。这样调味料会一层一层的进去,之间不会互相抵消,整个肉馅儿也有层次感,这个也是太姥爷的规矩。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饺子馅实在太油了,可在那个时候那就是美味,少油寡水的饺子馅,不吃也罢了。
母亲包饺子讲究第一要包严实不可以漏水;第二饺子的形状要好看,左边捏一个褶,右边捏一个褶,弯弯的像个元宝就对了。我说要好看就多捏些褶呗,我看有些同学家的饺子捏一排褶呢。母亲说褶太多了那一圈的皮就太厚太硬了些不好吃。我都同意母亲的观点,也喜欢她的饺子,但是我比较懒,不太喜欢花大力气去做这些,差不多就行了。
三十儿晚上守夜之后,母亲会在大家睡觉前煮一锅饺子,那是按着人头包的,每人不多不少都要吃九个,并且只能吃九个,这些是专门包得很小的饺子,因为前面已经吃了年夜饭,怕大家吃不下。不记得母亲说过为什么要吃这九个饺子,现在想起来就是要守着太姥爷的规矩吧。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过年的传统,这些传统的成因在一代一代的传递中或者已经失传了,但那又怎么样呢,过年也是缅怀先祖的时候,而缅怀都在守着传统和享受美食中了。
过年的季节里母亲会允许我和弟弟包几个饺子。饺子煮破了东北话叫挣了,就是饺子皮挣开了的意思,所以这时候如果饺子煮破了还可以讨个吉利。母亲过年时常讲的一个笑话是我们百听不厌的:有一个有钱人家雇了个大厨姓培,东北的习惯大年初一吃饺子,这个东家一早起来就去了厨房看看饺子煮的如何了也顺便讨个口彩。东家就问了,老培啊,咱今儿挣几个呀?这个大厨一身好手艺,正要在东家面前显摆显摆呢,就拍胸脯子吆喝起来了,挣?有我老培(赔)在,你一个也挣不了哇!(会来事儿的说法:东家,你看看这满桌子的元宝,咱今年可挣大发了)。可惜了的这么好的一个大厨偏偏的就长了一张乌鸦嘴,姓又没姓对,这大过年的,东家讨了一脸的没趣儿,越想越霉气,这老培万万留不得,赶紧找了个机会打发了事。
这样的饺子同着这样的笑话已经深深地嵌在我们的记忆里了,它是美食的记忆,过年的记忆,也是关于母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