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长

隋旭光 著

部队首长到基层连队蹲点，是一年一度的硬指标。到了年底汇报工作的时候，都要写到工作总结里面，没有下去蹲点，或者蹲点的日子不够，全年的工作任务就没有完成。

我随张启波副政委下到五连蹲点的时候，正赶上连长任志强休探亲假，连队日常工作由指导员沈彪主持。这是我调到侦察大队政治处工作以来第一次陪着首长下连队蹲点。说白了，就是伺候好首长，顺带着了解一下基层连队的情况，和连队主官搞好关系。回来以后，按照首长的意图写一份调查报告。

五连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连队，连长任志强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连长。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从沂蒙山区参军入伍的老兵，干起工作来风风火火，就是那种为了完成任务不要命的人，后来去南疆参战，据说，他在前线给炮兵指挥方位，炮弹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在火线上立功提干，他可是提着脑袋从弹坑里爬出来的。

指导员沈彪是学生官，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侦察大队。当时，任志强刚从前线上下来不久，论连队管理，带兵训练，那都是小菜一碟。从战场上下来之后，他总在思考一个问题：每次都是炮火准备过后步兵出击，这种猛冲猛打的传统模式，是苏军在二战时期对德军作战采用的战法，主要是以人数来为了弥补武器性能方面的不足。这种被西方军事家称之为“人海战术”的战法早已经过时，可我军依然延用至今，造成多少战士白白牺牲？

再一个，步坦协同作战搞了那么多年，演习场上是一回事，到了战场上又是一回事，坦克在前面跑，步兵在后面跑。坦克跑快了，步兵跟不上，坦克就失去了步兵的掩护。坦克跑慢了，步兵倒是跟上了，结果呢，坦克步兵一起挨炸弹。步坦协同到后来就成了坦克搭载士兵，坦克在山岳丛林地带行进时战士们坐不住，就用背包带把自己固定在坦克上，结果却一个个成了活靶子。

未来战争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任志强想来想去，给大队领导提出要求，要求派个有文化的指导员来，沈指导员就这么着到了五连，两人一老一新，一武一文，带出了一个标杆连队，上一年，五连荣立了集体三等功。

这天晚上，首长休息以后，我和沈指导员闲谈起来，了解到连长任志强的许多故事。

第一章

沈指导员称呼任志强“老任”。其实，老任在家中是老幺，上面有六个姐姐。因为贫穷，六个姐姐有三个没上过学，二个读完了小学，一个读完了初中，只有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独苗，到县城上了高中。

读高中时，任志强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志强的母亲心灵手巧，在膝盖和肘关节容易磨破的地方，用布丁缝上对称的图形，搁在今天，算是一种流行时尚，在当年，一打眼，就能够使人联想到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

为了节省路费，任志强每两个星期才回家一躺，每次都背回来满满一包袱煎饼咸菜。有几次，没能够捱到回家的日子，煎饼就已经吃完了，任志强实在忍受不住饥饿，就趁着同学们都吃完饭以后，跑到食堂后面的大缸里去捞泔水。

因为贫穷，任志强经常遭受同学们的讥笑，这使他从内心深处感到自卑和怯懦，很少有知心朋友。一天，当他再去食堂捞泔水的时候，一只柔弱的小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小手里抓着两个雪白的馒头。

任志强抬头一看，竟然是全校最令人瞩目，被称为校花的同班女生黄莺。他的内心是倔强的，此时，面对着黄莺这样一个女神级人物，他的一张脸涨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茄子，他内心深处的感受，不知道是自卑，还是羞愧，他的内心深处在激烈地斗争着，不知道该接受，还是拒绝。

“拿着吧，你每天学习那么用功，吃不饱饭怎么能行。”黄莺轻声说。

任志强无法拒绝白面馒头的诱惑，更无法拒绝黄莺的纯真和善良，经过了一番犹豫，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忍不住，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这是他自打记事以来，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落泪。

从那以后，黄莺经常会给任志强带去白面馒头。任志强拒绝过几回，但黄莺对他说：“就当你欠着我的，等你考上了大学，挣了钱再还我。”任志强要打欠条，黄莺却是吃吃一笑，说：“不用打欠条的，我信你。”

黄莺的父亲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母亲在县委工作，黄莺是家中独女。因为学习好，人长得又漂亮，一直是全校的焦点，课上课下，总会有男生给她递纸条，或是在抽屉里发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对此，黄莺总是不予理会，偏偏，她就关心起那个最被人瞧不起的任志强来。

没多久，黄莺给任志强送馒头的事情，就传遍了全校，关于任志强追求黄莺，和黄莺谈恋爱的种种情节，也蔓延到了黄莺母亲那里。在那个年代，男生和女生拉拉手都是耍流氓，何况是公开在学校谈恋爱这样天大的事！更令人啧啧不绝的是，当事双方，一个是众星捧月般的校花，一个是被所有人瞧为起的穷鬼。

黄莺的母亲找到学校，一口咬定任志强勾引自己的女儿，给校方施加了种种压力。学校明知道“谈恋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却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喊来任志强的父母。任志强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儿子，会去勾引公安局长的漂亮女儿，好话说尽，还给校长下了跪，也没能够挽回最终的结局。

任志强被自愿退学了。

18岁的任志强就这样回到了农村，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他整日里一言不发，干起农活却像是生产队里那头使不完劲的老牛，一天能挣三四个成年人的工分。年底，部队到县里征兵，任志强背着父母去生产队里开了张证明，一个人跑到县武装部报了名。接兵干部看到这个一脸憨厚又性格倔强的农村小伙，打内心里萌生出许多好感，待政审体检合格后，就直接锁定了他。

任志强临行的时候，黄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跑到县武装部大院去送他。任志强原本是想躲着的，但黄莺找到了接兵干部，说自己是任志强的同学，因为任志强光荣参军，她受全校师生委托，来给同学送行，以表达对革命战士的敬意。接兵干部从新兵队伍里叫出任志强，让他去接受革命敬意，任志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黄莺。黄莺一见到皮肤黑了许多，身体又壮实了许多的任志强，顿时眼泪汪汪。临别，把自己脖子上的红围巾解了下来，亲手围在了任志强的脖子上。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一条保留着女孩体温的围巾，乍一接触到任志强那冰冷的脖颈，他那一颗冰冷的心，瞬间被融化了，他感受到了真挚的友谊，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感。他一言不发地回到队伍里，不敢回头去看，他知道，黄莺一定会目送他离开。

刚到新兵连，任志强就成为全连第一个收到来信的新兵。原来，黄莺从接兵干部那里要来了部队的通信地址，信中，黄莺向他表达了歉意，说自己十分钦佩任志强的刻苦，只想着帮助他，希望他能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改变命运，没想到，反而害了他。黄莺在信中鼓励任志强，在部队里努力学习，刻苦训练，积极工作，争取能够入党提干。

任志强把黄莺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部队里干出个样儿来。就这样，他在三个月后的新兵训练考核中，考出了全连第一的优异成绩，成为新兵模范，当初接他的带兵干部，是团里的作训股长，直接把他调到了团教导队，和老兵们一起接受预提骨干培训，在结业考试中，任志强又考出了第二名的好成绩，没出半年，就被破格提拔成为班长，他也成了全团最年轻的班长。

共和国南疆战事，团里要抽调一批骨干补充到前线，任志强第一个咬破手指写下请战书。团里考虑，派出去的人综合素质一定要过硬，不能给部队丢脸，不能被兄弟部队看不起，于是，就同意了他的请求。临上前线，任志强给黄莺写了一封信，一方面，真诚感谢黄莺给予他的纯真友谊，他将永远铭记于心，另一方面，表达了必死报国的决心，祝福黄莺找到一个终生可以依靠的归宿。

此时的黄莺，已经考入省城的师范学院。接到任志强的来信，黄莺想都没想，就坐上了开往部队驻地的长途汽车，当她辗转找到部队的时候，正是派遣分队开拔的前夜，第二天一早，任志强就将奔赴云南前线了。黄莺的到来，令任志强感到吃惊，同时又深受感动。

任志强是开拔前的战士，绝对不能够离开营区。而黄莺不是军人家属，不可能住进部队的招待所，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肩并着肩，坐在训练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不知过了多久，黄莺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黄莺感觉自己的心儿扑扑扑地直跳，脸儿像是发烧一样地火烫。

任志强被黄莺的表白震惊了，他捧起黄莺的肩膀，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美丽而又善良的姑娘，一字一顿地说：“黄莺，我也喜欢你。可是……”

黄莺问：“可是什么？”

任志强说：“可是，你是大学生，我是大头兵，咱俩相差太远了。”

迎着任志强的目光，黄莺坚定地说：“我努力学习，你刻苦训练，都是在为国家四化建设做贡献，有什么差距呢？”

任志强说：“你爸爸是公安局副局长，我的爹娘都是农民，我配不上你。”

黄莺说：“你意志坚定，吃苦忍耐，立志报效祖国，怎么配不上我呢？”

任志强说：“战场上随时都有可能流血牺牲，我怕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黄莺说：“你要好好地活着回来，我等着你。”

任志强说：“好，我不会死，我会好好地活着回来，你等着我。”

后半夜凉意渐浓，黄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任志强一把搂过黄莺，黄莺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吻过男生，我把初吻给你，给我心爱的男子汉。”

吻着黄莺，任志强说：“此生我决不负你。”

任志强在前线是个传奇，战争间隙，他给黄莺写信，讲述战场上发生的事情，某月某日部队出击，打了一个胜仗；某月某日遭遇敌军偷袭，虽然部队有一定伤亡，但敌人终于未能得逞……他还诉说自己对黄莺的思念。但很长一段时间，黄莺竟没有收到任志强的一封来信，对他的境况也一无所知，任志强的信，一封一封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不仅如此，任志强再也收不到了黄莺的来信了。

一块弹片击中了任志强，他重伤昏迷了四天四夜之后，终于苏醒过来。医生说，任志强命大，弹片卡在了心包上，若是往左或是往右任何一个方向稍稍偏出一点点，这条命就捡不回来了。

任志强火线荣立二等功，被破格提拔为代理排长。一年轮战期满，光荣回到原来所在的军区，在部队里轮番做事迹报告。可他始终牵挂着黄莺，他搞不明白：黄莺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给自己写一封信，难道是黄莺变了心？不，不会，他不相信黄莺会变心，他决定去师范学院一探究竟。

谜底很快水落石出。黄莺实在是太过于优秀，师范学院的辅导员孙长建为了追求黄莺，竟然私藏了任志强的来信，同时，还将黄莺投入院系专用信箱，准备寄走的信偷了出来。黄莺身在明处，孙长建处在暗处，常常在上课的路上截住黄莺，向黄莺表达爱意，面对黄莺的拒绝，孙长建采取了死缠烂打的方式，黄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那一天，任志强来到师范学院，找到了黄莺。与自己心爱的人久别重逢，黄莺立即就抱住任志强，使劲捶打着任志强的肩膀，抱怨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你，你怎么不给我写回信呢？”

任志强说：“这里面，一定有人在搞破坏。”

想来想去，黄莺想到了辅导员孙长建。于是，她拉着任志强的手一起去找孙长建，对他说：“请你死了这条心。”

任志强回到了部队，黄莺继续着自己的学业。

故事讲到了这里，沈指导员对我说，这些事情，都是跟老任交往了这么多年之后，老任向他吐露的，老任和他的故事一样，都是传奇，可以写成小说了。我问沈指导员：“后来的事情怎样呢？”沈指导员说：“天不早了，该休息了，还要早起出操呢。”

第二天晚上，我去找沈指导员，追问故事的下文，沈指导员笑着说：“你自己去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