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夜没睡，唐旭觉得脸上像是涂了厚厚的一层油脂。从市里回到清河县政府的办公室，先洗了一把脸，感觉清爽了许多，这才给自己泡上一杯浓茶，坐在办公桌前，清理自己的思路，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使他放不下心来。他想来想去，认定自己有必要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唐旭给县财政局长高海涛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想要了解一下清河县近两年来的财政收支状况。

清河县人民政府设置县长一名，副县长六名，县长助理一名。县政府实行县长负责制，副县长协助县长分管有关方面的工作，县长助理受县长委托，分管某方面工作或协助分管副县长进行工作。

接到唐旭的电话指示，高海涛并没有多想，因为县政府的经济支出实行县长“一支笔”审签，作为一县之长，唐旭不仅要主持县政府全面工作，还负责财政、税务、审计工作，分管县财政局，联系县审计局、县税务局。因此，了解和掌握全县的财政状况，是唐旭的分内之事。

高海涛叫上相关科室负责人，带着清河县上两个年度和本年度的财务报表，来到了唐旭办公室，向唐旭汇报预算执行、地方财力平衡、预算外资金管理，以及各行政部门、政法部门、文化、教育、卫生、科学技术、广播电视等单位经费支出情况。

唐旭认真地听着汇报，一边听，一边做着记录，还不时点点头，对财政局的工作给予充分认可。汇报结束以后，高海涛请唐旭做重要指示。

唐旭合上笔记本说：“我没有什么重要指示，就简单说几句吧。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在经济社会发展秩序全面恢复的关键时期，确保财政收入平稳增长，全面夺取转方式、调结构、稳增长、惠民生和经济社会发展双胜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希望你们要向先进看齐，再接再厉、再创佳绩。在此，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长期以来奋战在一线的广大财政干部职工表示衷心感谢。”

得到县长的表扬和肯定，财政局的几位同志都感到十分高兴，高海涛当场表态说：“感谢唐县长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我们做得还很不够，今后一定按照唐县长的指示，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唐旭笑了笑，接着说：“财政工作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值得充分肯定,但县里目前所面临的困难也不容忽视，需要科学应对，要充分认清当前形势，对标时间过半、任务过半和全年财政收入增长7.5%的目标任务，县里还有很大差距，因此，你们必须主动应对，积极作为，朝着圆满完成年度目标任务不懈努力。下一步，一是要着力促进经济财政互动，一方面，突出产业和实体经济促财源，另一方面，突出增量和质量抓收入，突出抓好重点企业、重点行业、重点项目的税收征管，坚决防止跑冒滴漏，确保颗粒归仓。同时，要牢固树立勤俭节约意识，将有限的财力用在刀刃上。”

说到这里，上午的汇报工作就算是结束了，唐旭亲自把高海涛他们送出门，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唐旭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对高海涛说：“高局长，我主持县政府工作时间不长，对财政工作了解还不太全面，你们把报表留在我这里吧，我再仔细研究研究。”

听唐旭这么一说，高海涛愣了一下，脑海里在一瞬间产生出某种难以名状的预感，这个预感使他隐隐感到有些惶恐不安，嘴上却说：“一切听从唐县长安排。”说完，就把带来的几份材料留了下来。

唐旭想要查清的这件事，就是对金龙矿业爆炸案伤亡人员的善后以及金龙矿业非法集资案投资人的善后，是否依法依规，到底动用了多少县财政资金，处理过程中是否存在违法违规和个人贪腐问题。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清河县那么多领导干部参与到这起非法集资案中，甚至有的领导干部投资金额高达三百万之巨，案发后，公司机关追回了一部分涉案款项，最后公开的解决方案是按照百分之六十的比例进行偿付，那么，损失高达一百二十万元，可谓是相当惨重，可为什么这些人最后都是悄无声息地接受了？

为此，他曾经特意观察过陈一民的表情，一直到陈一民离开清河县，都没有觉察到他有任何异样。还有一个反常，就是时任县长陈一民安排已经停职在家的高海涛负责处理此事，高海涛不仅在很短的时间里妥善安抚了当事人，并且在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后，立马就恢复了工作。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撑腰，他高海涛有这个能量吗？

唐旭之所以关心这件事，是因为他凭着多年来积累的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得出这样的结论：爆炸案和非法集资案这两案的善后处理，存在重大经济犯罪问题。

但是，唐旭过去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并没有多少财政工作经验，尤其是面对涉及到全县经济运行状况这么一个宏大的报表，即使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仔细研究了半晌，也没参透问题的关键。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脑海里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曾经在清河县分管金融、经济和环保等工作的副县长，现在是县委专职副书记李玉明。唐旭觉得，李玉明是一位值得自己信赖，并在今后的工作中，可以依靠的好帮手。

唐旭却并没有急着给李玉明打电话。目前，他只是在私底下在调查这件事情，他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操之过急，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让当事人有了心理准备，采取应对措施甚至是对自己反戈一击，将会对自己十分不利。

翻过阳历年，清河县的政协、人大两会如期召开。人大开幕式当天，代县长唐旭代表县人民政府向大会做《政府工作报告》，政协委员们列席旁听，唐旭在报告中全面回顾总结了过去一年里，清河县人民政府的工作成就，并对新的一年工作重点进行了安排部署。

按照大会程序，清河县人大闭幕前最后一天要进行县长选举。所谓选举不过是走走程序，把代县长唐旭名号中的“代”字去掉。然而，当天的选举却被省委组织部门紧急叫停了。唐旭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大会现场议论纷纷。

唐旭接到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李东升打来的电话。李东升在电话里讲得很简单：唐旭任职副处级干部不满一年就担任县长之职，不符合中组部和省委组织部关于领导干部任用的相关精神，还需要进一步考察，故而，上面的意见是暂由唐旭继续担任代理县长之职。

末了，李东升特别交待了几句：“小唐啊，你还年轻，机会很多，一定要正确对待上级精神，放开手脚，干事创业，不要有思想包袱。”

直到李东升挂断电话，唐旭才默默地收起手机。看着眼前的笔记本出了一会神，打开日记本，刷刷几笔，写下了年内要办的几件大事：

完成从渤海省省会海都至沿海重工业城市滨江的海滨高速清河境内选址及拆迁。

完成省道S301清河县境内路段的改扩建。

永汇炼油、银河石化、清河金属三家公司年内在上交所或深交所上市（至少落实一家）。

吸引两家以上民营银行在清河落户。

解决县域内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

完成村居两委换届选举。

实现城乡教育一体化均衡发展。

着力改善县域生态环境，启动跑马湖湿地公园工程建设。

……

这天是腊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唐旭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望向夜空，一轮饱满的明月挂在法桐树的树梢，婆娑的树影撒满了一地，越发使唐旭感到只身孤寂。

他拿出手机，给妻子程雨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得知儿子唐小飞下周一即将期末考试，嘱咐程雨照顾好自己和儿子的起居。

程雨问他：“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你还记得家在哪里，还记得儿子长什么样吗？”

听着妻子的质问，唐旭感到十分惭愧，柔声安慰道：“这就快过年了，年前繁杂的事务特别多，还要走访慰问县里的一些老同志和困难群众，等到我忙完了这些，就回家陪你和儿子，咱们好好过个团圆年。”

程雨说：“你有忙完的那一天吗？多少年了，我和儿子早就习惯了现在这样的日子，这个家里有你没你都一个样。”

唐旭沉默了一阵，心想，是啊，自己有忙完的那一天吗？于是说：“我何尝不想有个温暖的家，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坑头。可我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程雨却说：“你是身不由自己，还是身不由知己？”

听着程雨话中有话，唐旭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他脑子里快速地梳理了一下，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召开县里的两会，因为工作繁忙，跟刘莺的联系也少了，“知味屋”也很少光顾了，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于是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凭空冒出这样的话来？”

程雨说：“怎么，是不是被我说中要害，你感到心虚了？”

唐旭感到十分无聊，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就严肃地说：“请你不要听风就是雨的。我每天工作忙忙碌碌，哪有什么闲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没什么可心虚的。”说罢，挂掉了电话 。

这么多年来，唐旭一直在王宏礼书记身边工作，始终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没有传出任何绯闻。下到清河县工作之后，离开了领导的视线，身边的诱惑多了，有金钱上的，有女色上的，有享乐上的，但自己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清清白白做官。一年来，他一直在不断地进行反思，是的，刚一离开市里到县里当领导，自己确实曾经一度徘徊在犯错误的边缘，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把握住了自己。并且，通过这些经历，他感觉自己更加走向成熟，抵制诱惑的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

被程雨一阵夹枪带棒地数落，唐旭有些心里烦躁。他搞不明白，程雨怎么今天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