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华灯初上,明清街周围几个街区熙熙攘攘,烧烤摊红火了起来。要说这清河烧烤可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特色小吃,主料都是常见的那些食材,包括羊肉串、猪肉串、牛肉串、鱿鱼串、马步鱼串、鹌鹑蛋串、各种蔬菜串、馒头片串等等,但吃法却跟东北和内蒙等地的烧烤完全不一样。清河烧烤几乎是自助式的,店伙计把要烤的食材用铁签子给串好,食客自己在特制的架子上烤制,烤几分熟,是焦是嫩,全凭自己掌握。吃法上也比较特殊,不是食材烤好了就可以撸串吃了,清河烧烤专门配有一种巴掌大的白面饼,温温软软的,拿在一只手里,用面饼包裹住铁签子,另一只手一抽铁签子,肉串就自动留在了小饼里面,再往饼里面夹上蘸了甜酱的小葱,裹起来,这还没完,入嘴之前还要蘸上拌好的孜然粉、辣椒面,吃起来那叫一个恣呀。
最早,清河烧烤都是使用木炭烤制,一伺气候转暖,整条明清街上空烟熏火燎,充满了烤肉的味道。木炭烤肉的味道极好,但烤肉的过程油烟很大,空气污染过重,于是县里强制要求店家统一改成电炉烧烤。电炉烧烤推广了没几年,人们发现味道远不如起初的木炭烤炉,于是,有几家经营业主就悄悄改了回来,混杂在烧烤大军当中。这么一偷偷改回木炭炉,味道就特别好吃,生意也就比周边用电烤炉的好,周边的业主慢慢也发现了其中的缘故,也都纷纷改了回来。
县环保局看没有办法制止木炭炉,就强令业主对所有的烧烤炉进行改造,不改造不让营业。新设计的木炭烧烤炉合理多了,分上下两层,上面是烤架,放食材,下面分了三个抽屉,两边窄的各放一溜烧红的木炭,中间宽的加了一个盛了清水的接油盘,刚好在烤架下面,肉类食材烤制过程中滴下的油脂碎屑被水盘接住,从而基本上控制了油烟,还去了油腻。空气污染的问题总算是大部分解决了。呼朋唤友吃烧烤,喝啤酒,聊大天,成了清河人民夜生活重要一部分。
唐旭一边吃着小吃,一边听着旁边烧烤摊上几名男子正边吃边聊,聊得起劲。清河男人本就脾性粗犷豪气,坐在街边小店吃着烤肉,喝着啤酒,没有了酒店包间里面的,那般讲究宾主礼数的束缚,说起话来往往是想到哪,就到哪儿。
食客甲说:“哎,你们听说了嘛,白莲湖边上的那块地,卖了七个多亿!这下子,咱们县的房价又得往上窜一窜了。”
金亿置业以7.5亿天价拿下白莲湖旁边的一块住宅用地,无疑成为清河这座小县城近期最大的新闻,成为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仅仅过了不长时间,金亿置业就跟仇家竞争对手天星置业联合成立天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共同开发建设天金华府住宅小区,再度令人咋舌不已。不仅清河县的老百姓惊讶不已,就连县委书记曹永麟都不敢相信这一事实。此事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相继出现了多种版本。
食客乙说:“可不是嘛,这事县电视台都报道了。听说这块地原先是金亿置业拿下来的,天星置业看着眼红,非要插一杠子,人家金亿置业肯定不干,这么好的事,哪能拱手让给别人呢。得亏了唐县长从中调和,说是有钱大家一起赚,金亿和天星就各自出资,合伙成立了一个公司,一起搞开发。”
食客丙说:“金亿置业和天星置业过去可是水火不容,两家互相出绊子,都欲置对方于死地。唐县长一句话,就把这两家公司捏到了一块,听说唐县长跟金亿置业的陈总和天星置业的王总来了个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兄弟。”
食客甲说:“那不成了官商勾结嘛。”
食客丁说:“你们瞎掰扯什么,唐县长可不是那种人。”
食客丙说:“你说他不是那种人,他是哪种人?哪个男人在金钱和女人面前不动心?收不收钱,要看这钱是谁送的,送了多少。送钱的人关系不亲近,他自然不敢收。送的钱少了,他看不上,自然也不收。要是送钱的人关系亲近,送的钱又能看上眼,你说他收不收?”
唐旭悄悄坐着,听了一阵。心想,清者自清,浊着自浊,这些传言不值得在意。就喊来伙计结完账,朝着志坚的聚友斋信步走去。
只听有人说:“哎,那个人好像是,好像是唐县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他。”
另一个声音说:“瞎胡扯,唐县长能到这种地方吃地摊吗?”
唐旭心里一阵好笑:“我怎么就不能到这种地方来吃地摊呢?”脚下却不由加快了步伐。
志坚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聚友斋里。他膝下无子,没什么心事,也没什么牵挂,就是读读书,上上网,有时候也出去帮人家鉴定一下宝贝,看到了相中的物件,只要价格合适,会尽力收些回来,要是价格谈不拢,也不会强人所难,君子不夺人之爱嘛,再加上他又是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从事老物件收藏的行家,早早就确立了江湖上的地位,因此,在圈子里口碑甚好,颇受众人尊敬。
唐旭走进聚友斋的时候,志坚正在接待客人,唐旭就背着手,观看柜台里面摆放着的物件。看到唐旭进来,志坚并没有打称呼,而是对那几位客人说:“真对不起,今天晚上我还有个重要的事情,就不挽留你们了,改天我做东,给你们赔个不是。”
送走了客人,志坚返回大堂,亲热地握住唐旭的手说:“打今天早上开始,咱们清河县就一直在吹暖风,我就知道这么个好天气,一定会有贵人来,果然,唐老弟就翩翩而来。”
唐旭说:“哈哈,志坚兄过奖,我刚刚在明清街上吃了碗大馅馄饨,吃饱喝足,过来讨口茶喝。”
志坚拍了他肩膀一下说:“现在整条明清街上,都在谈论着唐老弟四两拔千斤的大手笔,传得神乎其神了。”
唐旭笑吟吟地说:“没有那么神,只不过是勉力而为罢了。”
说着话,两个人上了楼。志坚问:“唐老弟,今天喝什么茶?”
唐旭说:“随意吧,志坚兄喝什么茶,我就喝什么茶。”
听唐旭这么一说,志坚大概猜出了唐旭不是为了讨茶而来,而是有什么事情。就转身对大嫂说:“那就泡壶菊花吧。”
先是闲聊了一阵,志坚问了下白莲湖那块地拍卖的来龙去脉,唐旭简单介绍了一下事情经过。志坚心里明白,唐旭虽然说着轻松,过程其实是惊心动魄,不由想起苏轼的那个名句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正说着,唐旭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没接电话,却先笑了,把手机交到志坚手中说:“志坚兄,我看这个电话,还是你来接吧。”
志坚接过电话,说:“你过来吧,我们在这里喝茶呢。”
不一会,李玉明赶了过来。
唐旭问:“李书记找我什么事?”
李玉明说:“团县委的林姗打电话说,你们从市里拿了冠军回来,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给你道喜。”
唐旭说:“团的工作本来就是你这个副书记分管,应该是我向你道喜才对,我只不过是代表县里出席了颁奖仪式,沾了你的光。”
李玉明说:“哈哈,那就同喜同喜。”又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唐旭说:“怎么,我不能来吗?”
李玉明说:“能来,当然能来。”
该客套的都客套了,唐旭言归正传说:“志坚兄,我今天来,是为了那只玉镯,我想,玉镯的主人应该是……”
志坚脸色微微一变,点头示意唐旭继续说下去。
唐旭缓缓说:“我想,玉镯的主人应该是那位小马姑娘吧?”
听唐旭这样一说,志坚顿时陷入了沉默中,屋子里一片静寂。李玉明看看志坚,希望能够从志坚的脸上,确定唐旭的推测是否准确。
只听志坚叹了口气,轻声说:“唉,这么多年了,你唐老弟终于揭开了这段往事。”
这只断裂的玉镯,确实是小马姑娘的。
志坚说,之所以把玉镯摆放在藏书阁,是因为这只玉镯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本来人们常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再加上这只玉镯又是小马姑娘留下来的,其价值真就无法估量了。志坚已经年过七旬,膝下无儿无女。他曾想,自己百年之后,就将这只玉镯带在身边,与自己葬在一处,可他心里又隐隐有些不甘和忧虑。一是玉镯就这么被自己带到了地下,从此终将暗无天日。二是或许有朝一日,这只玉镯被哪个摸金校尉给挖了出来,流传于黑市,自己会更加内疚。再者,他跟小马姑娘并非夫妻,如若如此,也对不起跟自己度过了后半生的妻子。
藏书阁是只有最重要的客人才能够进来一睹风采的。志坚把玉镯摆放在藏书阁一角,凡是来过的客人,都没有人特意留意到这只玉镯的存在。只有唐旭,第一次来就仔细端详这只玉镯,并对这只玉镯产生出深厚的兴趣。当时志坚的心里就生出一种莫名异样的感觉,或许,该给这只玉镯找一个更好的归宿了。
志坚说:“对于这只玉镯,我是真舍不得离开它,可也舍不得将它埋没了。当然,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卖的。我希望能够将它赠与一位有缘人,给它一个更好的归宿,同时,也希望有人把这段未完成的凄美爱情故事继续传讲下去。”
唐旭心里明白,这只玉镯即是小马姑娘的化身,志坚此生既然无法与小马姑娘成为夫妻,就不再占有它,把这只玉镯赠与自己,一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二是希望自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保护好这只玉镯。
关于玉镯的话题告一段落,志坚说:“早就听说唐老弟书法了得,今日可否为我留幅墨宝?”
唐旭说:“志坚兄但有所求,我怎敢不从,就只有献丑了。”
志坚吩咐大嫂取来文房四宝,亲自为唐旭铺好宣纸。唐旭趁着这个空儿舒展了一下筋骨,当空运了运笔势,问志坚道:“写什么呢?”
写字是受气氛影响的,志坚原想,唐旭是政府官员,且正当年华,意气风发,当然不会风花雪月,就说:“滕王阁序或者岳阳楼记,再或者是东坡赤壁都好。”
唐旭却摇摇头说:“志坚兄,今天怕是写不出豫章故都、巴陵胜状和大江东去了。”此时,唐旭心中,一位妙龄少女影影绰绰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当中,是那样熟悉而又亲切,她是谁呢?是小马姑娘吗?可他并没有见过小马姑娘呀,如果不是小马姑娘,又能是谁呢?唐旭不由心头一紧。
那心中的少女分明是刘莺。想起与刘莺从儿时相识到中年相知,想起他们交往中的一幕一幕,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近在咫尺,心心相印,却又碍于世俗,不得亲近,只有默默在心底思念着。想着,无限温柔和遗憾涌上心头,这不也是一段未完成的凄美爱情吗?
写什么呢?唐旭先想到的是钗头凤,这是他曾经极喜欢的一首诗,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这不都是“错错错”吗?又想到了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今,自己与刘莺相逢了,可真的胜却了人间无数吗?一时间踟蹰不决。
见唐旭没有落笔,陷入沉思,志坚和李玉明都没有打扰,想要看看唐旭究竟写出的是什么。终于,唐旭开始笔走龙蛇。写一字,志坚读一字,只见唐旭写下: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字的确是好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李玉明不知这诗句的出处,只觉得这诗句很美,字写得也好,于是挑起大姆指说:“好字,好字!”
志坚却知道,这首诗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无题》。仓央嘉措十五岁就在布达拉宫坐床,他虽是活佛,却常常趁着夜色混入俗世,在山下遇到了一生中的挚爱达娃卓玛,为她写下了许多传世情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思”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仓央嘉措的特殊身份,注定了这段热烈的爱情最终是以悲剧收场,达娃卓玛不辞而别,仓央嘉措从此郁郁寡欢,二十四岁就悄然圆寂,只留下那些动人的诗句在世间流传。
志坚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忖,这唐县长可真是个性情中人,虽然才华出众,只怕将来为情所误。
字写到这里,志坚等着唐旭题写落款。唐旭举着毛笔,始终没有落下,他也在想如何落这个款,仿佛过了许久,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终于写下:“清河人唐旭。”
唐旭原本并不想在落款处署真名,但今天在志坚兄长面前,终于流露出自己最真实且又极其脆弱的一面,那就索性真实到底吧。写完,唐旭把笔一搁,对志坚和李玉明笑笑说:“献丑。”
志坚似乎看透了唐旭的心思,对唐旭说:“老弟这幅墨宝,愚兄定当悉心收藏。”
一旁的李玉明说:“唐县长,你跟志坚兄长认识,那可是我介绍的,怎么能忘了我这红娘呢?怎么着也得给我送幅字吧?”
唐旭爽快地说:“好,那我就再写一幅。”
这幅字是送给李玉明的,唐旭心里没有羁绊,略一思索,就提笔书写,信马由缰,挥洒自如,只见他写道: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落款是“敬录毛主席诗词清平乐六盘山清河人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