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联席会议仍在进行,唐旭不由得飘飘然了。这些日子里,自己这个一等公民当中的佼佼者已经乐得别人在称呼自己的时候,把“代县长”中的“代”字省掉,直呼自己为县长了。
新任县委书记曹永麟在总结讲话中,充分肯定了清河县委、县政府在过去几年间锐意进取,推进改革,取得的成就令人瞩目。同时指出,清河县的干部队伍和工作作风总体上讲是好的,为了做好本职工作,不少干部也是蛮拼的,但在少数干部身上也存在着不作为、乱作为、慢作为的情况。
以此次联席会议为契机,曹永麟在会上作了《要坚持追究干部不作为、乱作为、慢作为责任》的主题报告。
报告的起因,源自于《人民日报》在头版刊发《干部不作为、慢作为、乱作为须担责——江汉市绝不容忍庸懒散》一文,报道了江北省省会江汉市在开展“治庸问责”风暴中,多名领导干部因不作为、慢作为、乱作为被问责、被查处的典型事例和改革行政审批制度,优化发展环境的经验做法,阐述了庸、懒、散行为的危害性和加强干部队伍作风建设的必要性、紧迫性。
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性质的党报,《人民日报》肩负着风向标的作用,多年来很少像这样点名道姓、不留情面地批评某一个地区的干部作风。
在曹永麟看来,《人民日报》的如此作法,其背后很可能会有两层用意:一、可能是中央的高层领导对江北省或江汉市的班子不满意,借助《人民日报》来进行点名批评,为整顿江北一省或江汉一市的干部队伍造造声势;二、可能是中央高层已经意识到干部队伍当中的官僚主义、享乐主义作风及贪腐问题日益严重,已经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方,寄希望于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全面整顿,这次点名对江汉市进行批评,只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
曹永麟敏锐地意识到,无论是上述哪一种可能性,在自己上任伊始,亟需要培养自己嫡系人马的时刻,都应该加以利用。
曹永麟指出,《人民日报》作为中央机关党报,在头版刊发《干部不作为、慢作为、乱作为须担责——江汉不容庸懒散》一文绝非偶然,而是中央在整治干部队伍作风建设上的一个风向标,对于加强清河县干部队伍作风建设,切实转变干部队伍庸、懒、散的工作作风有很强的教育借鉴意义。谁要是以为这次治庸、治懒、治散还会像以前那样搞一阵风,走过场,那就大错特错了。
唐旭一边带头鼓掌,一边在心里琢磨:不管清河县整顿干部工作作风是不是一阵风,在新老领导层交替的时刻,必定会有一些干部因为没有实现自己的期望值,而在工作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应当说这是一个正常现象,新的书记、县长上任伊始整顿一下工作作风还是十分必要的。因此,曹书记的讲话与其说是整顿工作作风,不如说是给大家敲敲警钟,上上发条,紧紧弦儿,目的就是告诉大家,清河县已经换了主人,你们要考虑考虑重新站队的问题,谁也别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儿。
联席会议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了帷幕。
联席会议过后,清河县委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的随即联合下发通知,要求各级、各部门、各单位认真组织学习《人民日报》文章,大力推介江汉市“治庸问责”的经验做法。
“什么治庸治懒治散,还不是新官上任想要烧烧火,立立威?”联席会议过后第二天,清河县物价局局长章大斌手里捧着《清河工作》,一边喝着茶,一边对站在身边的办公室主任景树田说。对于像章大斌这样的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来说,往往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自认为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哪一次都没碰上个敢动真格的。
景树田一边给章大斌续上热水,一边点头哈腰地拍着马屁:“就是就是,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嗓门喊得越响越是瞎糊弄。”
章大斌抬眼看了一眼景树田,觉得眼前这个办公室主任简直就是一个大老粗,连个比喻都打不好,也不知道上任局长是怎么看上了这么个半吊子,让他当上了办公室主任。
《清河工作》是清河县委的机关报,原名《清河日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类似这样的县级小报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诞生,动不动就扯上县委县政府的大旗做虎皮,四处招摇,一些无法通过正规渠道获得新闻记者证的文学青年因受“报社”的诱惑而纷至沓来,一时间,《清河日报》也是相当红火。
后来,从中央到地方开始清理整顿非法刊物和出法出版物,为了确保清理整顿行动顺利进行,专门成立了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隶属于中央宣传思想工作领导小组,由中央宣传部、中央政法委、新闻出版总署等29个部门组成,成员由各有关部门副部级分管领导担任。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办公室设在新闻出版总署。省以下成立了各级“扫黄打非办公室”,主要职责是调查、研究出版物市场态势和制黄贩黄、非法出版活动的动向,对出版活动实施监督管理,参与查处出版、印刷、复制、发行单位的违规行为,依法查处或组织查处非法出版活动,查缴或组织查缴非法出版物,以及组织、协调、指导“扫黄打非”集中行动和专项治理,督办大案要案的查处工作等。
在全国上下第一次集中清理整顿报刊杂志的行动中,《清河日报》因为没有新闻资质而被依法取缔。于是,《清河日报》摇身一变成了《清河工作》,其对外宣称的性质是“内部刊物,免费赠阅”,但还是偷偷摸摸地搞发行订阅,还动不动以清河工作编辑部的名义弄一个“红头文件”出来招摇过市。
章大斌原先曾担任过被取缔前的《清河日报》总编辑,因与报社的党支部书记魏远征发生矛盾,闹了个两败俱伤。
说起这章大斌和魏远征,两人不仅同庚,还同是清河一中78级二班同学,一个是宣传委员,一个是历史课代表,都算得上是班里的骨干分子。但自小从县城里长大的章大斌性格刚愎,打骨子里瞧不上土里吧叽的魏远征。而魏远征则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非要立志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如此这般,两人平日里极少搭话,却是暗地里较着劲儿。两人后来双双考取地区师范,魏远征硬是比章大斌多考了1分,为这事,章大斌狠狠抽了自己两耳瓜子。
师范学校毕业,两人又都被分配回到了清河县,分别在不同的乡镇中学任教。原以为之间从此再没有任何纠葛,但造化弄人,因为两人平时都喜欢舞文弄墨,县里在筹建《清河日报》,将两人同时调至《清河日报》编辑部,章大斌任时政新闻部主任,魏远征任社会新闻部主任,都是中层,从此又较上了劲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章大斌和魏远征又同时任职“副总编辑”,一个分管新闻,一个分管专副刊。后来,章大斌任职总编辑,魏远征任职党支部书记。干来干去,两人走到哪里都是平级,谁也没压过谁。
其实,魏远征是一个专心致志著书立作的人,平时专注于考究历史,闲暇时间多用来读书看报,无意于介入朋党纷争。他信奉“忍一忍平风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依着他的性格,平时能忍一忍就忍一忍,能让一让就让一让,怎奈这章大斌处处含沙射影,咄咄逼人,最终导致矛盾激化。
有一年刚一进入腊月,赶年的脚步一日紧似一日,《清河工作》也到了年终总结的时刻。腊月廿六,《清河工作》班子成员集体宴请员工吃饭,酒席一共摆了三桌,章大斌当仁不让坐在了第一桌主陪的位子上,魏远征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第二桌主陪的位子上。
新闻单位是业务当家,章大斌作为总编辑抢占主桌主陪的位子无可厚非,但酒席在接下来的进行过程中,却出了岔子。
报社总编辑和党支部书记是平级,在县属单位都是正科,但在章大斌眼里,什么政治家办报,什么一切服从党的领导,那些统统都是狗屁,我章大斌才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你魏远征算什么东西,在我这里,不过是一个摆设、一个傀儡而已。
带着这种情绪,章大斌就在酒席上发起飙来。
52度的黄河龙特酿在倾入杯中的那一刻,泛着淡蓝色幽光。章大斌和魏远征都是好酒之人,但两人的“好”,却是有所不同。章大斌是属于好狠斗勇的一类,好拼酒,好斗酒,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一喝多了就发飙,喝到最后就在酒桌上泼皮耍赖,除了上级领导和亲爹亲娘,逮着谁骂谁,逮着谁让谁喝,如果是遇上下属,就更加飞扬跋扈,自己杯里的白酒只喝一小口,让下属替他全干。
魏远征是属于做学问的一类人,文人的性格使然,平时喜好喝点小酒,一顿饭没有一杯酒,就好像少点什么,虽然敞开量也能喝个三五杯,但他是决计不肯跟人比拼酒力的。特别是酒场上,魏远征一旦喝了酒,就喜好拉上左邻右座,给人家讲解清河的起源和发展,讲着讲着,自己竟也忘记讲到了哪里,就又重头再讲,看到别人不肯喝酒时,魏远征也从不肯拉下脸皮硬劝。
酒过半酣,章大斌一张脸皮涨得像架子上面的紫茄子,手里端着高脚杯,透过凸透的酒器,看到魏远征的身影变得异常臃肿,一股邪气勃然而生。
章大斌向坐在身旁的女记者嘀咕了一句:“去,叫那个种过来给我敬酒。”
女记者自然清楚,“那个种”指的就是魏远征,立刻走到魏远征身旁,此时,魏远征正在絮絮叨叨地向年轻的编辑记者讲述清河梅氏起源。
“魏书记,章总编请您过去。”女记者压低声音。
“哦,你让他等一下。”魏远征正讲得起劲,猛然间被打断,心里老大不情愿,便想着继续讲下去,可这一被打断,又想不起刚刚讲到了哪里,便问:“刚刚讲到哪里了?”
女记者回头看了看章大斌,看到章大斌拉着一张阴沉的脸,便又硬着头皮对魏远征说:“魏书记,章总编叫你过去给他敬酒。”
魏远征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端起酒杯,里面却是只有半杯残酒。
“呃,呃,魏书记,书记算个鸟,当了一个破书记就敢牛皮哄哄。”章大斌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魏远征走了过来,既不请魏远征落座,也不待答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打着酒嗝,说着自话。
章大斌的酒话,一字不落地传遍了整个房间。刚刚喧闹的酒桌,刹那间冷静下来,人们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两位领导,谁也不敢吱声。
魏远征却是不恼,没事似的端着酒杯,走到章大斌旁边坐下。
“服务员,再拿一副碗筷来。”魏远征招呼着。其他人看着没什么事了,便尝试着活跃起来。
“别人都过来给老子敬酒,你咋恁大架子?”章大斌喷着酒气,因为喝得太多,一只眼睛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怎么也睁不开,斜愣着另外一只眼睛盯着魏远征,可眼前的魏远征老是晃来晃去,怎么也定不住焦。
魏远征看到章大斌这副熊样,猛然间想起了动画片《黑猫警长》里面的那只老鼠“一只耳”,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妈拉个把子的,你笑个鸟?”章大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笑的就是鸟。”魏远征不卑不亢。
“放肆!”章大斌一拍桌子,猛然间抄起眼前的酒杯,连杯带酒向魏远征砸了下来,魏远征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挡住了章大斌的胳膊,却没能挡住砸下来的酒杯,玻璃杯硬生生地砸在魏远征的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现场所有人惊呆了,能够容纳三张大桌的房间里,安静得如同一池秋水,哪怕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够听得到惊天动地般的一声脆响。饶是魏远征心胸宽广,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他倏地站起身来,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操你妈!”随即拂袖而去。
发生在新春佳节之前的这场“流血事件”,迅速传遍了清河县城,人们议论纷纷,多是对魏远征表达同情之情。翻过年来,章大斌就离开了《清河工作》,到物价局当局长去了。而魏远征也被调至清河县梅氏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其职务是主任科员,专职从事历史文献的挖掘、研究和保护。
对于县里对两人的安排,清河县里有颇多议论,许多人认为章大斌作为这起“流血事件”肇事者,非但没有受到处理,反而被交流到物价局担任局长,属于重用。魏远征作为受害者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反倒没了具体职务,对他的打击如同雪上加霜。
这样的议论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还是县里的一位领导揭开了其中的谜底:县里在研究二人去向的时候,也是经过了一番激烈讨论,最后倾向于认为,理论上讲,魏远征属于受害者,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作为二把手,没有能够处理好与一把手章大斌的关系,是导致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再者,近两年的官场哲学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得罪了君子,不会招来任何损失,而得罪了小人,却有可能惹上一身骚,怎么也择不干净。
话说至此,众人皆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