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电脑以后,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与刘莺的相识经过。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小学四年级刚一开始,班里转进来一名女同学。小小年龄,女孩就戴着一副圆圆镜片的眼镜,站在讲台上,有些拘束地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叫刘莺……”
小姑娘身着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身材细长高挑,长得清秀脱俗,与班里的其他女生相比,气质上完全不一样。
商卫东就站起来问:“你是哪个ying,是老鹰的鹰吗?”
女孩说:“不是,我是小莺的莺。”
商卫东说:“老鹰和小鹰,不是一个ying吗?”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唐旭站起来大声说:“我知道,刘莺的莺,是黄莺的莺。”
刘莺的目光越过了所有的同学的头顶,注视着这个站在最后一排的男同学,唐旭也注视着站在讲台上的这个有点倔倔的小女生。在这间教室里,此时的他们距离是最远的,也是最近的,四目相对的时候,唐旭露出一丝小小得意的笑容,对于这笑容,刘莺说不出是什么印象,似乎是在朝着她微笑,又似乎透着一种坏坏的调皮的感觉,说不出是讨厌还是喜欢。
孩童时代的时光是快乐的,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转眼升入市实验中学,新学期开学,唐旭和商卫东惊奇发现,他们跟刘莺又坐在同一个教室里面了。
商卫东冲唐旭努努嘴,说:“你看见坐在前面的那个小姑娘了吗,她跟咱俩好像有缘,咱们得想办法接近她。”
唐旭说:“什么小姑娘,那不是刘莺吗?”
第一节课课间,两人走到刘莺身边,商卫东嬉皮笑脸地说:“老同学,你好啊。”
刘莺抬起头,见是他俩,笑着说:“嗨,这么巧,咱们又成一个班的同学了。”
唐旭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刘莺。女孩长得确实非常可爱,她不仅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小巧而挺直的鼻子,左侧的眉角处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若隐若现,更使她凭添了一丝妩媚。
唐旭不禁想:我要有个这样的妹妹该多好?太高兴了! 我们可以继续同学,可以每天看到她。
不想,刘莺只是抬起头来冲他们淡淡地一笑,却没有继续理会他们,只是继续低下头去看书。
商卫东笑嘻嘻地说:“小女孩,你在看什么书呀?”
刘莺把小嘴一撅:“你才是小女孩呢!”
唐旭说:“那我问一下刘莺同学,你来上晚自习吗?”
刘莺还是撅着嘴,说:“你们管得着吗?”
商卫东说:“交个朋友总行吧?”
刘莺说:“可我觉得你们不是好人。”
商卫东急了,说:“我们都是实验中学的好学生,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看到商卫东着急的样子,刘莺扑哧一笑,说:“那我暂时就当你们是好人吧。”
唐旭认真地说:“刘莺你记往,在你面前,唐旭永远都是好人。”
刘莺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唐旭,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时间久了,三个人果然成了好朋友。几家住的很近,经常一起放了学结伴走回家。
一次下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刘莺偶然说起自己曾经有个小名,商卫东就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叫什么,可刘莺偏偏有意吊他们的胃口,就是不肯直接说出来,却叫他们两个去猜。
商卫东说:“天下之么大,我们怎么就能猜出你的名字?”
唐旭却说:“那你提醒一下,总行吧?”
刘莺大大方方地说:“那好,我就提示一下。听好了,你们先猜第一个字,与傲立寒霜、迎雪绽放有关。”
唐旭想了想说:“我知道了,那你继续提示下一个字吧。”
商卫东却还蒙有鼓里,不解地问:“是个啥字?”
唐旭笑而不答,只是说:“宋人曾作过一首诗,内容是‘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咏的就是这个字。”
唐旭平时涉猎大量文学书籍,对古诗词尤其喜欢,刘莺见唐旭背出了这首诗,不由得对唐旭有了好感,甜笑着说:“你可真是聪明。”
听刘莺这么一夸赞,唐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听刘莺继续说:“下一个字,专用于形容女孩子的柔美。虽说是一个字,可又是两个字;虽说是两个字,可又是一个字……”
刘莺还没有说完,商卫东又挠起了头,发懵地说:“你在说绕口令呢?你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唐旭皱紧了眉头竭力去寻找答案,一边想,一边用右手在左手心里面比划着,过了一会,突然兴奋地说:“哈哈,叫我猜着了。”
见刘莺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唐旭又说:“白居易有一首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的句子,其中就有你名字里的一个字。”
刘莺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唐旭,你可真厉害,叫你猜对了。”
商卫东不明就里,非要唐旭解释。
唐旭说:“如果我猜的不错,刘莺的小名叫‘梅娜’。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刘莺说,第一个字跟傲立寒霜、迎雪绽放有关,我就想到了四个字,一个松字,一个竹字,一个梅字,一个菊字,但松和竹只合了傲立寒霜之间,却不合迎雪绽放之意,我就把这两个字给排除了。再进一步猜想,菊虽耐寒霜,迎风雪绽放的竟只有梅,我还联想到,刘莺包书的书皮上,画着一束在风雪中绽放的腊梅。”
说到这里,唐旭回头问刘莺:“我说得对不对?”
女孩笑而不答,只是点点头。
唐旭继续说:“第二个字,刘莺说是一个字,可又是两个字,就是说,这是一个多音字,有两个读音。这个字是专门形容女孩子的,我就专门找女字旁的字在手心里比划,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词,叫做婀娜,其中的‘娜’字,恰好是个多音字,两层意思,都是形容女孩子的柔美,我想大概就是这个娜字。”
从此以后,唐旭和商卫东几乎每天都跟刘莺在一起学习,他们两人都把刘莺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不知不觉,六年的时光很快过去,这一年,三个人都如愿考上了大学。临毕业的时候,刘莺给两个人都赠送了一幅自己画得画,画的都是梅花,商卫东给刘莺回赠了一套画具,而唐旭则是书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咏梅》: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天黑以后,唐旭什么地方也没去,洗漱完,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所有的频道转了几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估计刘莺如果真有什么应酬,到了这个点也该结束了,就打开电脑,在“知味屋”里等着,可已经快十点钟了,也没见刘莺的动静。唐旭心想,她可能真是有什么事,或许晚上不会来了。
唐旭不吸烟,但他的桌上通常会摆放一盒招待用烟,一眼瞥见桌上放着的那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只吸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抽烟了。把烟掐掉,心里就犯了嘀咕:“刘莺,你明明知道我今晚在等你,却又躲到哪儿去了?莫非你真的跟商卫东约会去了?”想到这里,唐旭就有些不踏实起来,甚至萌生了少些酸溜溜的醋意。
唐旭知道,刘莺家里的那位在省会城市海都做房地产开发,常年在外,他们唯一的儿子也进了省里最贵的那所封闭式寄宿学校,她下班后就常常一个人守在家里,那份寂寞自不必说。唐旭心里很清楚,刘莺这种女人看上去平易谦和,很好打交道,可她满腹才情,心性傲岸,骨子里隐藏着一份高贵,没点品味的男人是没法让她心动的。
晚间新闻都已经播完,唐旭过去关了电视,又回到电脑前,准备再等上一会儿。他是铁了心要等着刘莺的。
唐旭当然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但自从有了知味屋,两人就好像订了契约一样,极少去碰电话了。唐旭不想由自己来打破这个默契。
就在唐旭快没了耐心的时候,邮箱的标题栏里跳出一行字:“对不起,我来迟了。”
唐旭心里禁不住一阵惊喜,飞快地敲下一句话:“你终于来了,我差点要到电台上去播放寻人启事了。”
刘莺说:“那你就播吧,我正等着你来认领呢。”
唐旭似乎领会出这句玩笑话里的一种别样含意,心头不觉一热,他写道:“我真的早想认领你了,就怕你不肯跟我走。”
刘莺停顿了片刻,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你今晚等急了。”
唐旭说:“我可没等你,你以为我那么容易自作多情?你跟商卫东吃饭谈得还愉快吗?”
刘莺说:“哦,卫东说请我吃饭,本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他说过好几次,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刚好今晚部里临时召集开了一个通气会,我就名正言顺地辞掉了。我本来想发个邮件告诉你一声的。但我想,即使我不发这个邮件,你也一定会等着我。”
刘莺这么一说,唐旭心里立即舒坦了许多,他没有急于去问自己要问的事,他就想这样陪着刘莺,听凭刘莺对他唠叨个够。
也许是心有灵犀,刘莺主动把话题转到唐旭所关心的话题上。她说:“常委会已经开过了,你们县里的何书记下周就要去省委党校学习。”
唐旭说:“那他的工作关系呢?”
刘莺说:“工作关系暂时不动,等学习结束后再定。”
唐旭说:“这就是说,他学习期间还是县委书记?”
刘莺说:“嗯。”
唐旭心有所动,问:“那谁来主持县委常委的工作?”
刘莺说:“我就知道你心里只关心自己的事。”
唐旭说:“自私是人的本性嘛。”
刘莺说:“你这是县委副书记该说的话吗?”
唐旭说:“我错了,我向领导做深刻检讨。”
唐旭的话,让刘莺有些不太高兴,但她又想,唐旭毕竟说的是真话,认识唐旭这么多年来,她对唐旭还是了解的,这个人可以不说真话,但绝对不会说假话,想到这里,她才又敲了句:“几位常委的意见比较一致,倾向于由陈一民县长主持全县工作,他毕竟是县委副书记、县长。”
唐旭感到一丝失落,却还是回道:“那市委张书记的意见呢?”
刘莺说:“张书记还没有最后拍板。”
话说到这里,唐旭心里已经十分清楚,刘莺把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他,怕再这样追问下去,会惹得刘莺心里不高兴,就又转移了话题,询问了刘莺生活上的私事,比如最近的饮食怎样,休息怎样,以及是否还坚持打网球。
刘莺一一回复,饮食还可以,只是半夜里总睡不好,解决失眠的唯一办法就是靠在床上看看小说,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时候会看上一夜。
唐旭有些心疼地说:“晚饭少吃一些倒不是坏事,但休息不好容易折寿,尤其是对于中年女性,会加速衰老。你可得好好地活着,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假如上天垂怜我们,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就收留你。”
见唐旭是真心地关心自己,刘莺心里生出了一阵温馨,她回复说:“知道了。”
这天晚上,唐旭的脑壳像风帆一样,荡漾着一份无法自抑的兴奋。县委书记何晓阳去省委党校学习,让陈一民县长主持县委常委工作,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市委书记张春阳之所以没有表态,这就表明,春阳书记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或者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故意拖上一阵子。
假如春阳书记真的是故意拖上一拖,那么,这个事情的结果其实就已经明了了,结果就是由陈一民县长主持全县工作。但是春阳书记这样一拖,是有深远意味的。其一,春阳书记是老书记王宏礼全力举荐的,上位之后,一定会投桃报李,自己作为在老书记身边陪伴了三年半的贴身秘书,自当是春阳书记首先要大力扶持的。其二,既然要扶持自己,春阳书记这么一拖,是拖给老书记王宏礼看的,也是拖给自己看的,是在向他们传递一个信号,自己之所以不急于表态,其实就是一直在左右权衡,自己的确是倾向于扶唐旭上位,但经过深思熟虑,这个步子实在迈得太大了一些,既不能稳定清河干部的情绪,也不利于唐旭的今后的发展。
唐旭想出了这个结果,心里反倒释然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领导的视野,虽说是由陈一民全面主持清河工作,可日常还是要靠在政府那头,党委这一头的日常工作,就得由自己主抓起来了。
那么,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更加大胆的可能性呢?多数常委提议由陈一民主持工作,但是王宏礼书记在张春阳书记面前打过招呼,春阳书记也就并不急于表态,决定将这事放上一阵子再说。
他想,副书记主持工作或者越过县长而直接担任县委书记,这在省里并不是没有先例,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有一位市委副书记直接越过市长担任市委书记,市长却是原地踏步。因此,只要市委张书记那里还没有最后拍板,任何事情都会有变数。何晓阳去学习的事,市委常委既然已经研究过了,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县里,陈一民他们一定会加紧行动,那么,自己的一举一动就会处处受到陈一民他们的注意,自己若想做点什么,就必须异常谨慎,凡事都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能让陈一民有任何察觉。那么,自己要做哪些事,又从哪里下手呢?唐旭想到了荆长水——前一阵子清河县发生的那起爆炸事故,或许就是自己最好的破突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