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矿业的爆炸就这么被捂了下来。事后查明，这起爆炸事故共造成7人死亡，12人不同程度受伤。

善后处理过程中，县里安排暂时停止职务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高海涛来与伤亡人员家属谈判。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棋高一招。高海涛当前已经停止了履行职务，他所做的一切，均是私底下的个人行为，不代表县里的意见，因此，一旦未能妥善处理，最终引起了群众上访，均与县里无关。对于高海涛而言，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如今是临危受命，自当全力以赴。

高海涛以迅雷之势召集伤亡人员家属到水岸镇政府会议室等候，自己找了一间小办公室，逐一与当事人谈话。先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他们嘘寒问暖，继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礼。事故已经发生，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现在，县里愿意拿出最大的诚意主动处理善后，尽最大限度给予补偿，还承诺安排子女就职，目的就是为了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目的就是为了给家属以最大安慰。

高海涛看看工作做的差不多了，就在水岸镇政府会议室当众宣布处理意见，要求19个当事家庭的代表人在经济补偿协议书上签名画押，签名后不得反悔。高海涛宣布：“你们今天就签字，签了字立马领钱，只要有一户不签署协议，你们19户均受连坐，所有政策均不生效。”

高海涛说，如果家属答应不四处闹事，每名死者亲属可以一次性获得45万元经济补偿，另外，县里承诺给7位死亡人员的家庭各安排一名子女到县属相关企事业单位工作。如果家属不满意这个处理办法而四处上访，引来省市工作组下来调查，那么最终的赔偿就要走法律程序。到时候，法院判决赔偿多少钱，能不能拿到钱，还是未知数。用他的话说，就是“就算是法院判了下来，到时候法院敢不敢来执行政府还是一回事”。

这些家庭一合计，最终同意了县里的赔偿办法。

老百姓是最讲究实际的，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对于他们而言，能够拿到现钱是当前最好的选择。签名过程中，有那么一两户犹豫的，但是其他十七八户都毫不犹豫地签了名，签名之后还不走，都盯着最后面的这一两户，生怕他们不签名，连累自己落得个鸡飞蛋打。那一两户也就没有办法，最终都签了名，领到了补偿。

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仅在很小的范围内有人知道，就连唐旭也不知道最终的处理结果。过后不久，高海涛就不声不响地回到县政府办公室来上班了。

金龙矿业爆炸事故的善后处理完毕之后，这天下午，唐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忽然想起李玉明来，他反锁上房门，给李玉明打了一个电话：“说话方便吗？”

李玉明说：“稍等，我给你打回去。”

过了五六分钟，李玉明把电话打了回来，询问有什么事。唐旭说：“金龙矿业爆炸的事情，善后是怎么处理的？”他想，李玉明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善后处理他或许该是知道的。

李玉明说：“这是陈县长直接过问的项目，我怎么知道。”

唐旭从李玉明的话语当中听出了一些情绪，只是不去揭穿他的心思罢了。于是简要地向李玉明介绍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包括爆炸发生的那天晚上，是荆长水给自己打电话，他才知道这件事情的，要不然，就连他这个县委副书记都还不知道清河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唐旭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言下之意，是何晓阳书记、陈一民县长不希望他介入这件事情。

李玉明说：“我早就预料到一些厂子要出事，当初陈县长打电话让我在项目审批报告上签字，我没签，可这些厂子还是在没有手续的前提下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虽说是违法的，可在县里没人能去管去查。”

对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唐旭收到了自己预料之中想要的结果。

他的设想是，自己来到清河县工作时间不长，干部基础还不是特别牢固，还没有织好自己的关系网。假如真有那么一天，事情如己所愿，身边就得有几个有份量的人支持自己。几次跟李玉明打交道中，看得出这个人既有工作能力，办事也比较公道，可以交往。

唐旭看了下表，离下班还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就继续说下去：“上次听你说起，咱们清河这里有条古街，能淘到不少值钱的好东西。我在市里的时候就听说过，可一直没机会来，你什么时候领着我来看看？”

上次开完常委会，李玉明应邀去了唐旭的办公室，喝茶时谈起了唐旭去一中借用《红楼梦》里妙玉品茶的桥段，拐弯抹角贬损许云虎的事情。唐旭对着李玉明借题发挥了一番。《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里，妙玉拿出五件堪称奇珍的茶具来招待众人。第一件茶具是成窑五彩小盖钟，于明朝成化年间在江西景德镇烧制而成。第二件茶具是宝钗用的瓠瓟斝（读音：笏钵甲），是用在模具中生长出来的葫芦制成的酒具，杯子后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写的是“晋王恺珍玩”，王恺，就是那个与石崇斗富的人。另一行小字是“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元丰五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期间他带领家人在城东开垦一块坡地，种田来帮补生计，因而自号“东坡”。这一年，在黄州发生了一件很小却被载入历史的故事，当时在湖南长沙任职的米芾，北上近千里到黄州来访苏轼，所谓“秘府”实为米芾。第三件茶具是黛玉用的杏犀?（?，双音字，读作：乔刹），是由黄色透明的犀牛角制成的分酒器。第四件茶具是绿玉斗。妙玉平日自饮用，却不惜拿出来给宝玉用，意味深长。第五件茶具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是个华贵奇特的大海盏。当宝玉说绿玉斗是俗器时，妙玉说：“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唐旭说，喝茶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茶有名头，器具也不能俗了。

唐旭讲起这几件器物的故事，把李玉明听得入了谜，单是那几个从没有见过的生僻字，就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唐旭读过的书可真不少，以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得多学着点。”这么想着，就接口说：“咱们清河就有条明清时代的古街，有眼力的人，还真能淘到好东西。”

没想到，唐旭一直还记得这个事。

李玉明说：“你还记得这事啊！行，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不瞒你说，我有一个本家兄长，就是干这一行的，我给他打个电话，咱们到他那里去吃饭。”

下了班，唐旭换上一身运动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还是穿运动服更舒服，更有精气神。自打来到清河县，唐旭只在早晨起床出去跑步的时候才穿过运动装，其他时候基本都是黑色的裤子加白衬衣扎腰。

唐旭青少年时期就有锻炼身体的习惯，中学时期，曾经是年级中长跑冠军。最辉煌的一次是高一入学后不久学校召开秋季运动会，他报了1500米和3000米两个中长跑项目，第一个决赛项目就是1500米，他在全班同学的加油声中拿到了冠军，站到了领奖台的最高处。高考前夕，他把自己高中三年来运动会上获得的金银铜牌装进一只小锦盒，悄悄送给了刘莺，小盒里还有一张纸条，写着：“送给你，我心中永远的女神。”一想起刘莺，唐旭心中便生出许多复杂的感慨。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县委接待处门口，唐旭拉开后侧车门钻了进去，坐在前面的李玉明对司机师傅说：“明清街。”

上了车，唐旭看到李玉明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忍不住说：“哟，李老板也开始钻研古典了？”

唐旭称呼李玉明为李老板，既是为了隐瞒他们县领导的身份，更有调侃他的意味。

李玉明哈哈一笑，索性不置可否地说：“这年头，古董生意不好做了，肚子里面若是不装点牛黄狗宝，再把那些喝茶的宝贝器具当成了俗物，岂不让人笑看大牙？”

在听了唐旭讲述《红楼梦》里的典故之后，李玉明有些意犹未尽，心道：“这么好的书，我怎么就没好好看看？”回到家，就从书架里翻出一套崭新的精装版的四大名著来，掸去上面的浮尘，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沾着唾沫一页页地翻看。可一连翻了十几页，竟然看不下去，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寻思，别看那唐旭吹得天花乱坠似的，其实这《红楼梦》哪有那么好看？就把《红楼梦》丢到一边，顺手拿起了《三国演义》，反倒是越看越有味道。

李玉明的媳妇在一边说：“今晚你好不容易睡个早觉，我刚好来完了那个……”

李玉明正看得起劲，想都没想，就随口说：“好啊，那你先睡吧。”

看到李玉明对自己压根就没有兴趣，媳妇立马就恼了：“今晚你这是着了什么邪？白天人前人后地装模作样，晚上回到家了，还在猪鼻子插大葱装大象。”说着，一把夺过李玉明手里的书，扔到了床底下。

李玉明见媳妇生了气，赶紧哄着媳妇说，下午到唐旭办公室里坐了一小会，听唐旭信手拈来，讲到一些古典名著里的故事，自己就也想着充充电，到时候也能讲出些带着文化味的典故来。

听李玉明这么一说，媳妇就好奇地询问起唐旭的来历。李玉明简要介绍了一番，说唐旭是老市委书记王宏礼身边的人，跟着老书记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三年多，老书记上调之后，就到了清河干专职副书记。媳妇感叹道：“到底是大领导身边的人，水平就是不一般，你多跟人家学着点。”

这么说着，媳妇也就不再生气了。李玉明顺势就坡下驴，把灯一关，嘴里说着“小心肝”，就“呼”地一下扑了上去，媳妇轻声说：“老不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