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等着我的
13日午后,父亲出现呼吸困难,供氧量已经开到最大,仍然是大张着嘴,伴随着艰难的呼吸,泛着泡沫的黏液不断被顶入口腔,再被抽回去。一双深陷的眼,留恋地望着这个世界,留恋着身边的子女,留恋着我的母亲、他的老伴。
父亲已经失去了发声的功能。24小时前,父亲还能敲几下床沿,我们赶紧拿来纸笔,父亲哆哆嗦嗦地写几个字,但笔划已经凑不到一起了,我们只能猜测父亲的意图。现在,父亲就连敲打床沿的气力,都没有了。
守护在一旁的母亲,还在一刻不停地为父亲揉搓双腿。嘴里不住叨念着:“遭老罪了,老伴儿;遭老罪了,老伴儿。”
结婚56年,相伴56年。从烟台到济南,从济南到淄博,从淄博到莱芜,又从莱芜回到淄博,父亲走到哪里,母亲就带着我们跟到哪里,和父亲一样,浓浓的胶东口音始终未变。
叨念着,干瘪的眼眶里,就又流出了泪。10年前,母亲就每天给父亲揉搓腿脚,父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就坐在小马扎上给他揉搓。父亲躺在病床上,母亲还是坐在小马扎上给他揉搓。10年间,天天这样,从未间断。起初,母亲的背还是板直的,后来,就慢慢弯下来,越来越弯,越来越弯,渐渐的,弯成了一张弓。
喊来医生。医生说,能用的药,都用过了,能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一个办法能够减轻父亲的痛苦,就是注射吗啡。
“要注射吗啡了吗?”一旁的护士长,看了医生一眼,只这一眼,我似乎读懂了什么。
医生交代了注射吗啡的后果,征求家属意见。注射下去,会减轻父亲的痛苦,延续生命体征,但父亲,就永远睁不开眼睛了,直到生命的终点。
做子女的,产生了分歧。姐姐受不了父亲遭罪,坚持要给父亲注射,她们说,在国外,这是最人道的办法。我生怕父亲再也醒不过来,再也看不到这个让他留恋着的世界,坚决不同意。就这么僵持着,父亲的痛苦每愈加重,两个姐姐都哭,我也哭,我总是幻想着父亲还能够治愈出院,共享天伦,哪怕是多经受些苦难。
母亲说,再等一会儿吧,等到你姑姑姑父他们来了,看上一眼了,再打这一针吧。
该来的,都来的。一遍遍地呼唤着父亲,父亲只是睁大着深陷的眼,没有任何反应。母亲说:“老伴啊,我知道你受罪了,给你打一针吧,打上针你好好睡一觉,就不受罪了。”
父亲依旧睁大着的眼,眨动了一下,像是同意母亲的话。我说:“爸眨眼了。”但父亲就只是这么微微眨动了一下。
医生从父亲的静脉,缓缓推进了吗啡。几分钟后,父亲合上了眼睛,呼吸渐复平静。从那时起,父亲就进入到植物人状态。
卧床已久,父亲的身体机能多项丧失,清醒的时候,每十几分钟就要翻一次身,以减轻背部的压力。这些天来,父亲虽然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母亲还是坚持给父亲翻身。
今天清晨,我们都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母亲起身去看心电监护,她叫我:“你爸的指标,不好了!”我一看,果然是不好,喊来医生,摸摸脉搏,微弱。推来心电图机,测了两回,第一回,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点点微波,第二回,是一条笔直的线。
父亲走得很平静,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打招呼,就像是自顾自地睡着了一样,一脸慈祥。我们默默地整理着父亲的遗体,给老人家擦身、换衣。母亲趁着空儿,佝偻着身子给父亲来回上下地揉搓双腿,姐姐说:“别再揉了。”母亲说:“这不是习惯了吗,以后想再给他揉个腿,也捞不着了。”
揉啊,揉啊,母亲就这么给父亲揉着腿,搓着脚,陪伴父亲度过了10年光阴。父亲怕寂寞,母亲就陪父亲两个人打扑克,还煞有介事地在本子上记分数,父亲耍赖,出错了牌往回拿,悔牌,开始,母亲还和父亲争辩,后来,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伴愿意赢,就叫他赢去。
父亲的遗体被台上灵车,车门落下的刹那,母亲喊了一声,撕心裂肺:“要是我走在前面多好啊,说好了,等着我的!”
公元2017年11月15日,农历丁酉年九月二十七日,清晨六时,我慈爱的父亲,走到了生命尽头,享年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