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琬是因为一首《钗头凤》而被人记住的。在浩如烟海,灿若星辰的中华文学史上,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盛唐以后,诗与词的境界达到了历史颠峰,无可超越。但在南宋年间,偏偏有个叫做唐琬的女子,凭着一首《钗头凤》而占有了一席之地,而且,这还是一首奉和!那句“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仿佛将有情人爱到极致,却又无法白首相伴的哀怨表现到了极致。于是,人们便因着这首词,记住了她的名字,记住了一段属于她的温婉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文学界,唐琬是被后人誉为诗人的,但她所留下的诗文,竟然就只有这一首《钗头凤》。事实上,即便唐琬不填写这首奉和,史书上也一定会记下她的名字,因为她一生所挚爱的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就是《钗头凤》原词的作者,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史学家、诗人陆游。史官们在书写人物生平之时,必定会留下一笔。
唐琬,字蕙仙,1128年生于浙江绍兴。祖父是北宋末年鸿儒少卿唐翊,父亲是郑州通判唐闳,可以说,她生于一个地道的名门望族。两宋,是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重文抑武”的时代,绝大多数官宦是以文起家,可以想见,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儿,唐琬自幼得到的,不仅有父母的溺爱,更有开阔的视野,文学的熏陶,高贵的气质,这使她文静灵秀、才华横溢。
出身官宦世家,享受着舒适的生活,并能够得到很好的文化启萌,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但进入青春期以后的爱情和婚姻,却往往由不得自己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了绝大多数闺中少女的爱情和一生命运。于唐琬而言,幼年时期订下的一桩娃娃亲,带给了她初恋的美好,也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
那个年代,除非纳妾或是续弦,官宦人家在婚姻上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亲上加亲,喜上添喜,更是常常被传为佳话。唐琬的父亲和陆游的母亲是亲姐弟,在唐琬刚出生的时候,两家就定下了娃娃亲,唐琬未来的丈夫,就是比自己大三岁的表哥陆游。
应当说,唐琬是幸运的,唐家到了唐琬这一代,只有这一个女儿,唐琬父母去世得早,只留下唐琬和一个丫鬟。带着丫鬟远道而来,姑姑见到这个亲侄女,想起英年早逝的弟弟弟妹,必定会对唐琬宠爱有加。不几年,唐琬就出落成一个才貌兼备,举止大方的女子,而这个时候的陆游,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这样一对青梅竹马的年轻人走到一起,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唐琬寻找到了那个年代一个少女,所能够拥有的一切幸福。这是因为,对于许多在结婚前从未谋面的年轻人而言,他们不仅家庭门当户对,亲上加亲,还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更为难得的,两人又都是文学少年,才情兼备。能够得到这样的天赐良缘,真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了。
新人婚后,填词作对,相敬如宾,伉俪情深,形影不离,本应成为一对“只慕鸳鸯不慕仙”般的神仙眷侣。但是,就像东坡先生在《水调歌头》所描写的那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长久,共婵娟,往往不过都是“但愿”罢了。于许多人而言,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痛苦的时光却常常相伴漫长人生。于唐琬和陆游而言,假如这对年轻的人真正能够白首偕老,终其一生,他们的爱情故事也便不会流传得如此久远,中国文学史上,也便不会流传下陆游的《钗头凤》与唐琬的《钗头凤》这样一对珠联璧合的千古绝唱。
沉浸在甜蜜爱情的唐琬,温婉多情,整日里填诗赋歌,才情不亚于夫君陆游,令陆游为之神魂倾倒,这引起了婆婆的不满,终于,当婆媳之间的矛盾达到不可调和,婆婆便横下心来,以“无后为大”、“八字不合”为由,拆散了这对刚刚两年左右的婚姻。而陆游迫于母亲的威严,休妻后,不得不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
人不能没有爱,如花般的女子不能没有爱,感情细腻丰富的大家闺秀唐琬,更不能没有爱。尽管,此时的唐琬已经成为休妻,但在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蜕变之后,她的容貌,她的才华,她的高贵,她的气质,依然是倾城倾国。不久,作为皇家后裔的名士赵士程,光明正大地迎娶了唐琬。
按照常理,陆游与唐琬各自都有了新的归宿,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至此也应当有了了结。偏偏,上天又给他们安排了一次意外的邂逅,而正是这一次意外的邂逅,将一段曾经凄凉的爱情,演绎得轰轰烈烈,家喻户晓,百转千回。
公元1155年春,30岁的陆游在礼部会试失利后,邀友人一同去沈园游春,赏景散心,排解心中的苦闷。在这里,陆游意外遇上了唐琬,一瞬间,他心中的激动狂喜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在看到曾经与己一起吟诗作赋、笙歌欢娱的唐琬,如今挽着的却是赵士程时,陆游心中的凄凉孤寂也是可想而知的。在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眼神中充盈的,有含情脉脉,也有哀怨忧伤。十年前,他们洞房花烛,琴瑟和鸣。十年后,他们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恰如东坡先生在《江城子》里描绘的那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好一个“相逢应不识”,好一个“年年肠断处”。在这次邂逅的800多年之后,有一位叫做张小娴的香港女作家,写下过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对于800多年前正在沈园里邂逅着的两个人,或许,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站在你面前,却不能告诉你我爱你,是相隔十年全无音讯,相逢时候,我发现你的身旁多了一行足迹。
经赵士程同意,唐琬安排人给陆游送去一些酒菜,默默地表示关怀。陆游感慨万千,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莺声细语,情意绵绵,曾经的千娇百媚,鱼水之欢,曾经,她在自己的怀里,曾经,她是属于自己……当新愁和旧爱一齐涌上心头,便索来笔墨,怅怅然,在沈园的墙壁写下了千古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遥想当年,你那红润酥腻的手中,捧着盛上了黄縢酒的杯子,满城荡漾着春天的景色,你却早已像宫墙里的绿柳那般遥不可及。东风是多么的可恶,欢情被吹得那样稀薄,此时此刻,同样是盛上了黄縢酒的杯子,却像是盛满了一杯忧愁的情绪,离别十年了,错!错!错!
就在这沈园里,美丽的春景依然如旧,只是人却因为相思而消瘦。泪水洗尽了你脸上的胭脂,又把薄绡的手帕全都湿透。桃花凋落在寂静空旷的池塘楼阁上,永远相爱的海誓山盟犹在耳边,可是,华丽的情书,却再也不能写给你了,哎呀,还说什么呢?莫!莫!莫!
在诗词派别上,陆游算不得婉约派,他写下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可谓是罡风猎猎,纵情奔放,充满了战斗气息。况且,陆游在作此《钗头凤》之际,正值盛年,经历过与唐琬的婚变,早已将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置之度外,但此《钗头凤》却是充满了无限悔恨,婉约得无可婉约,这绝不是触景生情,而是因其内心深处,对唐琬的所敬与所爱之深之重,无可替代。
正是因为这次邂逅,正是因为陆游一蹴而就的这首《钗头凤》,成就了唐琬,成就了他们之间的千古爱情。在得知陆游作《钗头凤》之后,唐琬的内心深处,何尝不是饱受煎熬?但是,在三纲五常的封建时代,一个柔弱的女子,又怎能公开自己的内心去挑战世俗?她爱着,爱着那个自己初恋的男子,爱着那个满腹才华、风度翩翩,带给了她一生最美好回忆的陆游。她恨着,恨着那个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却又屈从于母亲,将自己无情抛弃的陆游。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那么爱情,对于一个人又有几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揪心彻骨的,也只有一次罢!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于是,唐琬怀着万千感慨,奉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奉和之中,唐琬尽情诉说自己对陆游的无限思念,哭诉自己“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幽思成疾的境况。已经长久经受心灵折磨的唐琬,再次经受此番精神上的刺激,身心再也无法承受。是年秋,唐琬在忧郁中离世。这首为陆游所奉和的《钗头凤》,就成为唐琬所留下的,唯一一首词作,是真真正正的爱情绝唱。
唐琬的离世,使陆游悲痛欲绝,终生难以释怀,沈园从此成了他对唐琬思念的承载,成了他梦魂萦绕之地。此后,他北上抗金,忠君报国,精心尽力,再不问儿女情长。此后又浪迹天涯数十年,无非,是希望忘记心中的唐琬。然而,终是没有忘掉的。既然忘不掉,那就永远铭记吧。又在唐琬逝去40年之后的某一天,陆游再次重游沈园,此时的沈园,早已物是人非,陆游感慨万千,作《沈园》二首: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79岁时,陆游在梦中见到了沈园,醒时作绝句二首。
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4岁时,陆游还是牵挂着沈园,再游沈园时又作《春游》一绝: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白居易有感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所创作的叙事长诗《长恨歌》里的句子,这也成为后世当中,年轻人相爱时的意愿,但这只不过是意愿罢了,其后的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才更令人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写于2018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