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一个凄风苦雨的下午,我和师傅喝着茶,讨论着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暴力?
那只老狗是我父亲在野外狩猎时发现的一条野狗,本来它已经丧失了生存的能力,被我父亲捡回来后它又一次焕发了生命的活力,它终于有了自己的主人,它的生命也因此有了意义,它陪伴着我父亲共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岁月。
(我和我父亲,以及他的丛林法则世界)
我出生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我父亲是旧世界军队的一个将军,他的军队在内战中失败,在溃败的途中,他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孕育了我,关于我的生母我知道的很少,我父亲从来没有明确告诉我母亲的事情,我在一个弥漫着原始气息的孤岛长大。
我的整个成长期间的记忆都与我父亲有关,我父亲所有的亲人都在内战中失散了,我是唯一继承了他血脉的人,最初的时候,我父亲企图将我培养成一个像他那样的军人,虽然他是一个失败的将军,在他一生的从军生涯中他几乎没有取得什么可以夸耀的战绩。
在岛上定居下来后,我父亲迷恋于狩猎,一次他带人抓获了几只凶狠的豺狼,将它们圈养在一个围栏里,之后它们不断的繁衍,变成了一个豺狼家族。
儿时的我身体孱弱,性格懦弱,我时常在围栏外观察那些豺狼,我发现公狼之间时常会发生激烈的打斗,我父亲说只有胜出的那只才会取得整个家族的交配权,失败的那些公狼一辈子充其量只能去骚扰一下山羊了,在它们的世界里,赢者通吃,失败者将丧失所有的权利。
一次我父亲当着我的面将一只山羊赶进了围栏,我目睹了那群豺狼在山羊还活着的时候撕裂了它的腹部,然后将它的内脏拖出来分食,山羊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吃掉,它无助的眼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着我惊恐的神情,我父亲的对我说,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你不够强壮,就只能像那只山羊一样,成为狩猎者肚子里的食物,最后变成一堆臭烘烘的大便。
可是那些豺狼为什么不先杀死那只山羊再吃掉它呢?我不解的问。
胜利者决定一切,失败者无权要求怎么死。我父亲回答。
可是为什么胜利者不可以对失败者仁慈一点呢?
仁慈只是弱者思维里的名词,在一个强者的世界里没有这个词,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奴隶和奴隶主,在竞争中胜出的就是奴隶主,而失败的那些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隶。
有段时间我受到父亲的影响,变成了一个达尔文主义者,毕竟我的身体里继承了一部分他的基因。
我身体里积蓄的暴力的能量开始显示出来,我和几个部落里的孩子,终日游荡在森林里,捕捉各种小动物,然后使用各种酷刑虐待它们,最终将它们折磨致死,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
一次我们抓到一只青蛙,然后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它活着的时候剥了它的皮,之后放走了它,它的强健的大腿肌肉,以及跳动的心脏历历在目,犹如一个怪物。
我们用弹簧枪打瞎了一只母狗的眼睛,还将她刚生产的小狗从一棵树上扔下去,看它摔成了一团肉泥。
我们还将一只老鼠身上浇上汽油,点着然后放了它,看着那团火四处乱串,然后一头撞到一棵树上,变成了一堆灰烬,我们哈哈大笑。
(发生在广场上的一次暴力事件)
在我父亲到来之前,岛上有很多动物,它们与部落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关系,当部落为了获取肉类而猎取那些动物,在杀死它们之前他们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在用含蓄的手法杀死猎物,他们只获取必需的猎物,并不过度捕杀。
我父亲的到来使这座孤岛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改变了之前的游戏规则。他发展了畜牧业,圈养了猪马牛羊,并不断扩大规模,提高了生产效率,减少了成本,与此同时那些动物也失去了自由,成为随时被宰杀的牲畜。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岛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代表了我父亲与孤岛上的动物及部落的一种关系的变化。
我父亲的山羊农场里有几百只山羊,因为饲养的人克扣它们的食物及环境恶劣,导致山羊食物短缺并不断有山羊染疫死去。
几只公羊来到了我们家门前的小广场上,它们齐声鸣叫,似乎是一种示威。
我父亲更换了饲养它们的人,并派人安抚它们,但其中有一头领头的公羊拒绝离开,而且它开始绝食,不吃不喝,似乎它想要求更多的东西。
开始我父亲并没有太在意这只另类的山羊,他要看看它到底能撑多久,但那只公羊没有离开的意思,它孤独的趴在那里几天没有吃东西,并且日渐消瘦。
山羊的行为让我父亲感到困惑,他认为那只山羊是一个异类,它的基因可能发生某种变异,它似乎有了与人类相同的思想,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情。
之后有几只山羊也加入了绝食的队伍,那几天天气炎热,在烈日下不断有山羊晕倒,这导致了更多的山羊加入,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有羊死去,最后整个羊群都加入进来了。
我父亲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他认为山羊的一生就是一个简单的轮回,它们活着就是为了长大,长大之后就等着被屠宰,然后完成它们一生的轮回。
事件持续了几天,广场上的羊越聚越多,没有散去的迹象。
一天凌晨,天已微亮,我看到我父亲阴沉的背影,他站在窗帘后观察着外面的的情况,他发现操场上的羊又多了一些,他没有吭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匆匆离去。
清晨,空气清新,又是崭新的一天。
我正在吃早餐,听见小恩雅惊叫了一声,我夹起一半的肉丸掉进碗里,溅了一脸,透过窗户,我看见我父亲驾驶一辆拖拉机冲进了羊群,那时大部分的羊都在睡觉,
瞬间无数的羊丧生在巨大的车轮之下,操场上布满羊的惨叫声,它们惊恐万分,四散而逃,片刻操场上变得一片狼藉。
我父亲没有停止的意思,他驾驶着那辆钢铁怪兽,在羊群中横冲直撞。同时他用喇叭播放着瓦格纳的音乐,那是他最喜欢的音乐,据说每次听都会让他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回首那些他虚幻出来的曾经的辉煌。
那个喇叭是他平日召集部落开会时用的,他把音量调整到最高,在激昂的交响乐和拖拉机引擎的轰鸣声中,羊群被成片的碾压。我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我看到无数的羊丧命在他的车轮之下,天亮的时候,广场上布满残缺不全的羊的尸体。
是什么让我父亲丧失了理智,作出这种变态的行动?
事后我问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对待那些山羊?
他冷冷的说,它们没有权利要求我做什么,它们只是一群畜生,连奴隶都不是,它们没有这个权利,他重复了这句话,这是问题的实质,他补充道。
我父亲那次残暴的镇压行动很快传遍了孤岛,没有人公开谴责过他,但私底下他得到了一个“屠夫”的绰号。
我认为他的余生都受到了那次屠杀事件的影响,在他人生最后的岁月,他变得异常苍老,他曾经高大的身躯变得猥琐佝偻,配上他那件已经腿色的旧世界军队的将军服,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既威严又有点滑稽。
他变得众叛亲离,似乎所有的人都躲着他,他越来越孤独,拒绝与所有人的来往,只有一条叫胡啦的老狗陪着他,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伴侣。
胡啦是他在野外狩猎时捡回来的一条老狗,他给它取这个名字用来纪念他童年时养的一条叫呼啦的狗。胡啦长着一张丑陋的脸,因为长期处于野外凶险的环境,它脾气暴躁,凶猛异常,但对我父亲它却异常的顺从。
每天黄昏,我看到老迈的父亲穿着将军服,一瘸一拐走在田垅上,然后用力甩出一个飞盘,老胡啦迅速的奔过去,然后准确的接住那支飞盘,无论父亲往哪个方向扔,或者角度有多刁钻,老胡啦都能准确的作出判断并接住飞盘,我惊讶于老胡啦的身体里蕴藏着多么无穷的力量。
有时我会想狗与人类之间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关系啊,它们一辈子忠于主人,无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作出什么样的事情,我觉得狗是一群毫无原则的动物。
我想我在父亲的内心一定还不如那条老狗,我父亲后来对我彻底失望了,他放弃了与我沟通,我们很少说话,如同陌生人。
父亲死于一次醉酒,他喝醉了,衣服都没脱就上床睡了,半夜翻身,从床上跌落到地上,然后他就那样穿着他的那件将军服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很久了,他们把他抬出去的时候他的将军服上的铜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死后,老胡啦神情悲哀,不吃不喝趴在父亲的床头,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之后在一个深夜它消失在丛林中,追随它的主人而去了。
(我与师父,及我做的一个关于吃人的梦)
在我印象中我师父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我父亲,他的后半生因为我父亲改变了,他因为羡慕帝国灿烂的历史和文化,千里迢迢来到帝国,后来被父亲挟持到这个偏远的孤岛,在这里度过了他的余生,我从未听他抱怨过,他对所有的人都充满悲悯之心。
我父亲死后,师父把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他博学、睿智,悲天悯人、性格温和,我们之间有一种父子般的感情。
一整天,外面凄沥的下着小雨,并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在一片静谧中我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看到一座宏伟的建筑。我进入,里面有十几层楼高,布满书架,上面全是书,周围有许多旋转的梯子,可以到任何一个角落,原来我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图书馆。
我如同进入了一个迷宫,竟然迷了路,正当我有点困惑的时候,遇到一个矮个子老人,他留着八撇胡,穿着长袍,和蔼的看着我。
我问请问怎么称呼这位老师?
他微笑不语,似乎知道我迷了路,然后意识我跟着他走。
他领我参观了图书馆,然后把我走到出口,临别时送给我一本书,我看了书名叫《饮食日记》,我翻开,是一本介绍帝国历史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的书籍,书背面有一张很小的作者照片,正是他本人。
我离开图书馆,在一棵树下停下来,靠在树上悠闲的翻着那本薄薄的书,其中有一段写道:
当我四五岁的时候,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爹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
后来妹妹生病,之后妹妹神秘的失踪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问妹妹去了哪里?
他们都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我感到很奇怪,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一个亲人,就这样神秘的消失了。
后来有一次,我看到我大哥和我母亲在窃窃私语,他们提到了肉的味道,还提到了我妹妹的名字,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小妹生病后被大哥吃掉了,我母亲也知道这件事。
我感到非常的震惊,我合上那本书,沉思片刻,当我再次翻开那本书,我看到每页都写着“吃人”两字,我吓了一跳,揉揉眼睛,确认的确是那两个字,我又翻了几页,每页都清晰的写着那两个字,那真是一本怪异的书。
(我与师父关于人类暴力的一些讨论)
梦醒了,我呆坐在那里,想着那个奇怪的梦,里面的情节一直困扰着我,我决定去拜访师父。
在师父简陋的小木屋里,他烧了一壶水,沏好茶,小恩雅点燃了一株清香,我们喝着茶,闻着淡淡的清香,开始了那次对话。
我请教师父关于人类之间的暴力的问题,人类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暴力?
这是一个很长的话题,师父说。
之后他讲了历史上几个和人类之间暴力的故事。
第一个是关于基督耶稣的故事,在罗马帝国后期,一个叫耶稣的中年人,因为宣传一种新的关于生命的信仰被当局逮捕,他的罪名是在公共场合传播虚假信息,最后他被判处了死刑,他在死前遭受了一系列的虐待,他被带上荆棘,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一路被鞭笞,最后走到了刑场,然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父亲啊,请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知晓他们所做的一切”。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叫徐锡麟的年轻人,上世纪初的帝国时代,他参加了一个叫光复会的秘密组织,他企图刺杀一位政府高官未遂被捕,审判后被判处一种帝国历史悠久的残酷刑法凌迟处死,他死前被割了很多刀,他的睾丸被砸碎,他的心脏被挖出然后煮熟分给士兵吃掉,当时这个被称之为“吃烈士”。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年轻的美丽女性,她因为质疑革命,被判处死刑,之后她在狱中精神失常,在被处决前她企图喊口号,被割断了喉咙。
第四个故事是本世界初,在那座被称之为“世界之城”的曼哈顿岛,一个自称为真主之光的恐怖主义组织,他们大多都只有二十几岁,有些来自富有的家庭。他们劫持了一架民航客机,载着整个飞机上的乘客,撞击了曼哈顿岛的地标性建筑双子塔,之后双子塔坍塌导致数千人死亡。
第五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年轻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在南太平洋一座鲜花簇拥的叫基督城的城市,行凶者带着耳机,听着激烈的摇滚乐,手持自动步枪,走进了一座清真寺,冷静的对着正在做礼拜的人近距离射击,其中包括妇女和儿童,最终导致超过五十人死亡。
通过这五个人类的暴力事件,师父总结说这些屠杀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不同思想及信仰的不宽容。
(人类暴力起源于对不同思想的极度不宽容)
思想是什么?我问师父。
师父说,简单说思想就是不同的人基于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从而产生的对待世界和事物的不同的看法。
我又问,人类为什么对同类持有不同的思想而怀有如此强烈的敌意?以至于他们会使用残忍的手段毁灭对方?
师父说,人类是唯一有思想行为的灵长类动物,同时也是唯一因为思想不同而对同类实施暴力的灵长类动物。人类对于不同的认知存在强烈的排斥感,比如仅仅是因为种族或肤色不同,就会引发一些人的强烈的排斥感,这是人类的一种原始的社会行为,他们的目的是排他,以便维护自我族群的存在。
我们回顾历史,大量暴力的起源是因为对不同观点的不宽容,从而导致的仇恨及报复,人类的历史很多时候就是一个不断的铲除异己、相互残杀的历史,这是人性的一部分。
那么人类要如何改变这种残忍的本性?我问师父。
人性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向善的天使,一面是向恶的撒旦,而大多数人是介于中间的盲从者,他们受环境的影响,内心的善与恶随时摇摆着,在一定环境下可以触发各种变化,所以我们应该不断追求内心向善的部分,从而避免暴力。
黄昏时刻雨停了,整个世界变得很湿润,鸟儿叽喳的在窗沿上跳来跳去,它们好奇的看着我们,似乎对我们探讨的话题很有兴趣。
那次和师父的谈话改变了我对人类及世界的一些看法,我逐渐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我反思了儿时虐待动物的行为,我对师父悲天悯人的情怀充满敬意。
人类是多么复杂,又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