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玉的石头

优游卒岁,又復何求?
正文

罗锅爷 “正传”

(2022-06-20 13:49:59) 下一个

罗锅本姓罗,名锅,是背后巷里有趣的人物之一。 

罗家在队里是大户,兄弟众多,孙子也多。我记得那几个小子们分别叫骡驹、驴娃、牛儿、马驹、羊娃等等,足以凑出个饲养处来。 

罗家人多势众,虽然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队下也是无人敢欺负。罗锅是爷爷那辈的人,听说他小时候躲日本人轰炸,藏在红薯窨子里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烧生病,背就弯了。战乱时缺医少药,人命不值钱,大家都对付着活,他的背也就再也没直起来过,罗锅也直接成了他的大名。我小时候以为是大人编的故事,七十年代后我在雁北工作时,见过小煤窑背煤工老了之后背也弯成那个样子,才相信这可能是真的。 

罗锅爷站起来只有一米四左右,干不了重活,应该属于残疾人之列。虽然其貌不扬,一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值得上个县志之类, 但是小人物自有生存之道。 

罗锅爷从不靠卖惨博取同情讨饭吃,即使是全民饿肚子的那三年,他也总有个小买卖或是在队里干点轻活养活自己, 夹缝里求生存,聪明狡黠又不做恶事,特别是当他挤在一群庄稼汉中唾沫飞溅吹大牛时,周围的气氛绝对是欢乐一片。 

因为残疾,罗锅爷小时候拜过算命瞎子做师傅谋生,学会认字看书,文革前风声不那么紧的时候他在我们西关桥头上摆过卦摊子,我上学路上从旁边经过,还得吆唤一声“锅锅爷” (家乡土话念”呀“)表示礼貌。那个卦摊子就是一张旧报纸铺在土地上,两侧压上几块土坷垃防风吹。有只短铅笔几块草纸测字用。罗锅身穿黑色对襟袄子,屁股下垫着一把麦秆编的破草帽,叼着个铜烟袋,翘着几根山羊胡子。侧身歪在背锅上,还要翘起个二郎腿。呛人的烟雾袅袅从嘴边升起,莫名就有了些神秘感,虽然离“仙风道骨” 还差着些意思, 哄哄赶集卖菜的大妈大娘足够啦。等再后来电视剧 “济公传” 播放,重操旧业的罗锅爷很是得意自己有济公的几分丰采,在西关的大街小巷烧造(家乡话,吹嘘炫耀得瑟的意思)了好一阵子。 

我那时候受老爸影响, 信科学不信鬼神, 也不信周围人的乱吹牛五十年代末我老爸批评过亩产万斤麦子的神话,也曾非议过收了千家万户菜刀饭锅炼出的废铁疙瘩,为此落了一顶“右倾帽子,被迫离开了心爱的高中教职去邻县养猪。老爷子仍然不改初心,回到家常常跟左邻右舍各种科普”,我们姐弟几个崇拜父亲博闻多识,跟在他身后捧场不稀奇,最诡异的是罗锅这个宗教界人士” (他老人家后来自封滴)也时常来我家听我老爸宣讲,不时还要现身说法,告诉我们他年少时跟着算命瞎子做徒弟背诵的各种机锋密码,比如来人如果穿孝服,瞎子自然看不见,徒弟就喊一声 “飘银”,师傅心中有数,对客人铁口直断一句 “父在母先亡”,哄得客人大呼神算”,乖乖掏钱问卦看在他主动破除迷信的份上,罗锅来我家串门子还算受欢迎。外婆更觉得他是可怜人”,需要邻里关心,当然不说什么 

文革开始,罗锅这样的职业肯定讨不了好,发现不对,他早早缩回队里到牛棚帮着铡草弄饲料挣工分,老老实实做起社员。因为家庭成份属于贫下中农,家里人多势众,红卫兵也要看人下菜碟,没有来招惹。 

等我们熬过那两年,学校复课,有天我上学经过十字路口,意外发现罗锅在街边袖着手,守着个醪糟担子,一头是碗筷篓子,一头是自己焊的带风箱小铁炉子,上面的轻铁(铝锅)锅在寒风中冒着热气,地上有个小篮子盛着几个鸡蛋,还有个”人丹小瓶里装的八成是糖精。两年不见,罗锅爷鸟枪换炮,头上扣了顶棉军帽俗称雷锋帽),身下是个麻绳缠绕的马扎儿,设备齐全了好多 

听见我喊“锅锅爷”,他抬起头,眼神亮晶晶,招呼我“喝一碗醪糟?” 我说没带钱呢?“ 他嘴里说”爷爷请你喝哩!不要钱!“人却不动,手在袖子里也怕冷似的缩得更紧。我觉得尴尬,喊着不要不要“ 赶紧跑开了。放学回家告诉外婆,外婆说,好呀,有个营生好呀!说着她忽然拍了我一巴掌,”女娃子不能嘴馋!离这些男人家远些!外人给吃的不能要!“ 我连忙回答知道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嘛!“ 外婆笑骂知道你婆婆那脚!“ 

社会动荡,小小的醪糟担子其实守不了多久。那几年我记得他换了好多次生意,卖过胡辣汤、凉粉、卖过菜、柿饼子柿皮等等,反正都是一辆独轮车推得走的小买卖,即便被没收了也损失不大。街上带着红袖箍来管治的人都是本乡本土的,个个都认识他,训几句也就放过了。那时候大家都穷,城里有工资的人在县城里也是少数,至于周围的农民,买盐都要靠几只限养的鸡屁股银行,哪里来的钱照顾罗锅的生意?所以折腾了七八年他也没有发财,当然也没有饿死,口袋里还能时常掏出几个钢镚哄孩子。 

先是女孩子们的家长们提高了警惕,叮嘱她们远离这个在他们眼里不务正业的老单身 ”怪爷爷“,老罗锅的糖豆只能发给那些话都说不清楚的鼻涕孩子,以前喜欢听他吹牛的年轻人也被喧嚣的运动和贫困劳累折腾得没了精神,罗锅爷很寂寞,非常寂寞。尤其是没有集市的日子,黄土都飞扬不起来的街道上来往的人很少。如果不是无聊,罗锅大约不会天天出摊。 

罗锅爷开始学唱戏,那时候十个样板戏代替所有剧目,想躲开不容易,想学会不要太快:跟着无处不在的大喇叭就好。同样的词儿,不同的剧种调调,本地的碗碗腔、北路梆子什么的,罗锅都能哼哼几句,推着独轮车抖擞几下,连锣鼓点都有了,左右晃晃,台步子也做出来了 (当然只是在他的想象中)。唱这个好,他觉得,不管多快活,别人都没法找岔子,哎呀,想咱老罗锅这辈子都是给人当反面教材的命,这回怎么有些“翻身的味道涅?“想当初,老子的队伍......” ,得意之下的罗锅有些飘,下盘不稳,一个趔趄,崴了脚后根。巷口聊天的婶子奶奶们吆喝孩子们帮他推着车子回家,还不忘教训他: “一大把年纪啦,瞎张狂啥哩!” 老罗锅郁卒无比,找点乐子怎么就这么难 

要说消遣,罗锅的风箱下面,其实塞着两本没皮的旧书,书页卷得乱七八糟,看不出是什么,他说是引火的废纸,没人的时候才会偷偷地翻看。我知道一本是《三侠五义》,另一本是《镜花缘》,因为两本都是他从我外婆的柴禾堆里收罗走的。所谓”四旧“、”毒草“,拿来引火是最安全的理由,摆在炉子旁边正大光明,还真就没人问过。可惜只有两本,老罗锅看来看去,几乎快背下来了,还不能跟人吹嘘书里的高妙之处,憋坏了。而且两本书哪里够?再而且,那几个小孩子帮他推车的时候,最喜欢的“三侠五义” 不知道掉到哪里,被人捡去了,真真是要命的事情呀 

不管老罗锅如何纠结,那抽风一样的年月,过山车一样的社会总归呼呼隆隆滚向前方,不知所措的小老百姓被裹挟着撞来撞去,再不堪的生活还得过。钻头觅缝求生存的时候,找乐子哪有吃饭重要! 

等我从山西雁北电建工地上考进了大学之后,老罗锅终于逮住机会重操旧业,开始是偷着给人看风水,找墓地、迁坟、指导人家按老规矩办丧事,附带卖些香烛冥币花圈挣点零钱。后来城市发展,房地产、台商办厂、高速高铁更是势不可挡,地里的坟丘东迁西迁,祖宗们无处安放,风水师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了。倒是那些丧葬祭祀用品成了罗锅的正经生意。老爷子心眼活,不说那些老辈子传下来的“金山银山”、当钱用的黄表纸、花圈之类,纸扎的房子有楼有别墅,各种纸糊的电器车辆都着带名牌商标,保证地下的人两辈子的梦里有的都不缺。(我老爸逗他:这么多电器,你还得弄个发电厂呀!)就是他摊子上的冥币,也是有讲究的。别家的要么叫“天地银行”,要么叫“冥行”,还有叫“神仙银行”的他家的叫“大汉地府银行”,当然行长都是阎王。面额也不像别人那样动辄“千亿”、百万”,就是“百元”一张,象银行那样一百张一落捆好,厚厚的,看上去很踏实,卖的好,还不用担心地府闹通货膨胀。纸糊的金童玉女不稀奇,关键是纸扎美女背后有小字儿:丫环、二奶、三姨太、妃子、等等,名目繁多,居然也有人买!孝顺子孙非要给地下的祖母、母亲添堵,真让人理解无能。 

不知什么时候起,罗锅的货架子上挂出来一纸通知:“祭祀用品,宗教场所,请保持严肃!!” 老罗锅认为自己不是做买卖,是在传递文化,因为县里文化系统正月里搞活动,罗锅也被邀请列席,觉得自己这辈子终于得了官方认可,进进出出拿捏起身份,把摊子上以前摆的纸美人藏在下面,有人问起才肯拿出来。 

老罗锅七十多岁了,终于有了些小钱,混成(自认)宗教界人士,堪比姜子牙七十转运,该做些什么庆祝一下?古话说,饱暖思那啥麽,老爷子想找个老伴了。在街上摆摊子久了,他认识的人很多,只要放出这个话头儿,不缺帮忙的。 

反对的声音最先从家里冒出来:侄媳妇、侄孙媳妇们平常轮流照顾老爷子,洗衣做饭做鞋子,自认劳苦功高,要再弄个老太太进来,坚决不伺候啦!老爷子百年之后,还得指望侄孙子摔盆当孝子,其实不敢得罪后辈们。正式娶媳妇不行,闹个”黄昏恋“,找个“相好的” 总没事吧 

老罗锅开始主动向认识的单身大妈们献殷勤,“宗教人士的范儿端的有模有样,最终看上了后街一个带孙子过活的寡妇,听说他帮人家送孙子去了医院,还帮着掏了医药费。几天功夫,各式谣言风一样刮过,七大姑八大姨偷偷传闲话 “ 锅锅临老临老了,变得不扯溜(不正经的意思),不要理他啦!” 集上忽然有人砸了他的摊子,后街寡妇家也门上挂了锁,据说回了娘家。罗锅家一个侄孙媳妇说漏了嘴想算计我们老罗家的家产,做梦呢!” 

罗锅病倒了,这辈子头一回住进了医院。他期望寡妇能来看看他,可是几天也没有等到人。除了没好气把饭送到病房杵在他面前的家人,病房里死寂死寂的 ,生气全无。老罗锅睁眼瞪着不怎么干净的天花板,盯着一只没头没脑上下飞舞的苍蝇,觉得自己又躲进了小时候那个地窨子。“睡吧!睡吧!睡着了就好啦!” 

罗锅没有再醒来。听说后事办得很隆重,丧礼上的哭声很大,只有看热闹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招大人训斥,围观的邻居们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家里把摊子上的金山银山、金童玉女、二奶美人都烧给他啦,罗锅心愿得逞,地府里应该不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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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农工 回复 悄悄话 一个挣扎着生活的人,怎么这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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