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一时懵住,不知眼前的女人是霍夫人,罗太太还是其他什么人。霍叔叔过来介绍说:“这是我的partner (合伙人)罗太太。” 近距离看罗太太,细眉细眼,白皙清秀, 只是眉形有些下垂,不经意间渗出淡淡的悲哀。
小微笑着问罗太太好,罗太太上下打量她一番之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从头到尾没露出一点儿笑容,好像笑容是生活中的不可再生资源,用一点儿少一点儿。
霍叔叔又对怀里的baby说:“艾玛,这是小微阿姨。” 那baby有些怕生,别过脸往霍叔叔的怀里扎进去。霍叔叔爱怜地拍拍她,说着 “不怕,不怕”。原来是罗太太的女儿。
小微上楼不久,就听见车起动的声音。从窗户望出去,她看见霍先生和罗太太母女一起离去。等到很晚霍叔叔还没有回来,她就留了个条子,说希望睡房安个锁。
第二天早上看到霍叔叔的回条,说有时间就去买锁,后面还开了个玩笑,说二楼是”小微的领地”,外人不得入侵。
接下来的几天,小微忙着办新移民的手续,和霍叔叔很少照面。有一天回来早了,霍叔叔一见面就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小微快来帮忙。” 原来他刚拿到一个西人的广告,需要翻译,当晚出报纸。
罗太太也在,再次见面,彼此都少了一些拘谨。小微翻译完后,霍叔叔又给她派了些别的活儿,比如说这里抄一点儿中医理论,那里摘一点儿谜语游戏。她想起中学时办小报,自己还要写很多东西,这么大的报纸,居然都是七拼八凑的,有些不解。
于是她问霍叔叔:“为什么不自己写点文章或约稿?”没等霍叔叔说话,罗太太已在旁边冷笑了,说:“那点儿广告费,每周花一天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谁有时间自己写?”
小微息了声,心里想着如果有原创有新意,也许会有更多读者,能拿到更多广告费。三个人干到快午夜,这期报纸弄好了。罗太太第一次露出笑容,下垂的眉也稍微有了些生气。她边收拾东西边说,幸亏小微帮忙,今天可以早回家,以往要做到下半夜。
这之后,每周出报那天,小微就下去帮忙。不知不觉一个月很快过去,该交房租了。小微把租金交给霍叔叔,他坚决不收,说:“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小微说:“三个人干活快,你们也不必熬夜了。别客气,住您的房子总要交房租的。” 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霍叔叔看拗不过她,就说:“这样吧,房租我收下,今晚我请你吃饭,务必答应。 ”
原来有些饭店在霍叔叔的报纸上打广告,付他饭店代金券做广告费。当晚出去吃饭,先去接罗太太。去的路上,霍叔叔感慨罗太太生活不易,说罗先生一年有大半年呆在国内,留下罗太太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在这里,尤其小的才一岁多。
有些愤愤然,他说罗先生以前在国内搞外贸,钱挣得容易,所以到了这边不肯弯腰做事,挣辛苦钱。语言不通找不到工作,从国内带来的钱买了房子就所剩无几。自己出于好心,帮他介绍面点师工作,收入稳定又对语言要求不高。
罗先生一口回绝,说一年到头挣的那点钱还不如以前做一单的零头儿。罗家大女儿艾米来这里读高中,罗先生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一来到这里就忙着生娃,毕竟罗太太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没想到千呼万唤始出来又是一位千金,罗先生从此失去了留在这里的动力,每年半年移民监一满,就飞回国内南方避寒,名义上是回去联系生意。
这几年外贸不如以前好做,互联网的发展使信息更公开透明,外贸单位原有的优势如强弩之末,不可同日而语。罗先生刚回去时,还给罗太太写信,提及一些生意机会,并描绘着发财致富之后举家团圆的美景。
然而这些所谓的机会总是虎头蛇尾,罗太太的希望之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几个回合之后,她终于认识到憧憬只是憧憬。奢望憧憬变为现实,便是自找烦恼,好像生活中实际的烦恼不够多一样。到最后彼此信都很少写,定期打个电话报平安。大家像约好了一样,都缄口不提生意的事。好像提了,夫妻关系就岌岌可危;不提,便天下太平。
话说着就到了罗太太家,小微觉得街道似曾相识。出来开门的是个十六七岁女孩儿,怀里抱着baby艾玛。女孩儿长着一双圆眼睛,一股机灵劲儿。她对着小微热情地说,我是艾米,你就是妈妈说的小微阿姨吧?她转头看着旁边的霍叔叔,面色一下子冷淡下来说,妈妈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怀里的艾玛张着胳膊要霍叔叔抱,艾米就随她去了。没了baby,艾米如释重负,盯着小微看了一会儿说,你长得像我在国内上学时的外语老师,她对我可好了。
小微笑笑,问她这里上学怎么样。艾米说了会儿学校的事,就开始抱怨妈妈老是把自己当保姆用。每天下午一放学,她就得赶紧回家照顾妹妹,妈妈赶着去舅舅的饭店帮忙。弄得她连学校的课外活动都参加不了,更甭提跟朋友们出去玩。
艾米瞪着圆眼睛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资助大姨妈来这里当保姆拿身份,结果妈妈和大姨妈吵翻了,大姨妈不管艾玛,就变成我的任务了?!
正说到这里,门铃声响,罗太太回来了,满身的雪,冻得哆哆嗦嗦。霍叔叔轻声责怪道,说过多少遍,打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非要这么远走回来。边说边去拍罗太太肩上的雪。艾米见状,突然变了脸,嘟囔一句“是我们家什么人?什么事都要管!” 就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罗太太一脸尴尬,训斥道:“越大越没礼貌!” 话音未落,艾米那里已大声喊着:“You are not my dad, you are not my dad...(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霍叔叔有些尴尬地摇摇头,轻叹一口气。 小微赶紧蹲下逗艾玛玩儿,假装没看见眼前的一切。
去饭店的路上,罗太太情绪有些激动地不停跟霍叔叔讲着粤语,偶尔夹杂着艾米的英文名字。小微看着身旁婴儿座里的艾玛,全然不知道世界上在发生什么。她再次感到语言的神奇力量,语言障碍使成年的小微和baby艾米处在同一个维度,无知无觉得让人不用设防。
来吃饭的还有一位四十左右的圆润女子,叫咪咪,弯弯的深棕色眼睛,温柔可人。小微一见咪咪就很喜欢,但感觉咪咪对她冷冷的,甚而还有些敌意。她对小微的移民好像很感兴趣,问了很多问题,越问态度倒是越加缓和,到最后简直友好了。好像终于证明小微来路光明,并非初始想象的图谋不轨。
饭桌上的谈话照例是很快转到粤语频道,小微坐在那里无聊,后悔没带本儿书来读。霍叔叔让服务生拿了份《星岛日报》给她,繁体字大概还读得懂。
吃过饭,罗太太,小微和baby艾玛在地下停车场等霍叔叔,他留在后面跟咪咪说话。等了很久也不见踪影,小微一次又一次地看表。罗太太看着歪着脖子在婴儿座里睡着了的艾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霍叔叔和女朋友总有说不完的话。”
看着罗太太下垂的眉毛愈发没精打采,好像被生活中所有的无奈和艰辛拖得永无出头之日,小微没有接话,心里倒是迷惑了。这段时间,看霍叔叔对罗太太和艾玛的关心,是远远超过一般生意伙伴关系的。大家一起进进出出,好似一个三口之家。现在又出来个叫咪咪的女朋友,霍太太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不仅从未出现过,就连照片也不曾有一张。
小微闲着没事儿,就报了一个英文写作班,想着开学后这些技能都用得着。她也因此忙了起来,白天在图书馆写作业,晚上回来是很少见霍叔叔在家的。每有她的信件,霍叔叔就放到去二楼的楼梯上。小微觉得她的领地还真是没人侵犯,也就再没提安锁的事儿。
一天从图书馆回来路上,小微想着穗大的审批结果也该下来了。还真是心有灵犀,在当天的信件中真有一封带着穗大标志的信。她赶紧打开,读了又读,便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