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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忽然而已

(2021-07-15 14:50:09) 下一个

帕布罗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在游轮公司给新上船游客的介绍活动上。活动主持人诙谐幽默,引起大家的阵阵笑声,其中笑得最响的就是帕布罗。

帕布罗看上去三十出头,个头不高,但黝黑干练,只是偏瘦一些。他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整场笑得震天动地,无遮无拦。

吃晚饭的时候,帕布罗恰好跟我们全家一桌。大家多是和家人或朋友一起出来玩,只有他形单影只。但在饭桌上,就数他活络,跟这家老人聊聊,那家孩子逗逗,时不时迸发出他那极具感染力的高亢笑声。

他问我们是不是日本人,听到不是,竟隐隐有些失望的样子。

饭桌上做游戏,每家写段东西。帕布罗的英文字迹,像一群收拾得体的小学生,整整齐齐地分组排队,这种中规中矩的字体,在西方人中间倒是少见。

跟他熟了,才知道他年纪轻轻却颇有些经历。妈妈是在纽约皇后区长大的波多黎各人,爸爸是日本人。

他在东京长到九岁,父母离异后,他跟着妈妈回了美国,爸爸和哥哥留在日本。

在我看来,内敛克制的日本文化和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文化是如此的迥然不同。于是我问他,初到美国, 有没有不适应?

他大笑,之后说,太不适应了!在日本,爸爸家有钱,有佣人,房间干净整洁,大家彬彬有礼,就读的也是上乘的私校。

回到皇后区贫民窟的姥姥家,没钱,没佣人,姥姥,阿姨们都是大嗓门,每天呼来喊去,社区的学校更是一塌糊涂。

唯一的好处是自由自在,不像在日本规矩多,管教多。好在几年后哥哥也来了美国,他总算有个伴儿。

十八岁时,他看到美国海军招随船技工,就申请入了伍。他说着就拿出iPad给我们他看入伍时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年轻而自豪,在星条旗下灿烂地微笑。

五年的海军生活,漂泊了无数国家之后,他退役了。退役后,他从一个工作换到另一个工作,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从未安顿过。

这期间,爸爸的家族企业一直在走下坡路。最后爸爸索性卖了在日本的生意和地产,搬到美国,以期和孩子们能相伴相守。

和爸爸哥哥重聚,是他人生中的幸福时刻,让他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和渴望已久的安顿感。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爸爸来美国不久便查出血癌,而且已是晚期。帕布罗和哥哥日夜守在医院,耗尽了所有资金也回天无力。几个月后,爸爸静静地走了。

他讲到这儿,我们几个听者已唏嘘不已。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大家出来度假,不要谈这些沉重的事,走,去游泳池,我带孩子们水球比赛!

我们几个家庭在游泳池里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踪影。隐约间,我听见他高亢的笑声。循声望去,见他坐在新游客当中,在听介绍讲话。

我走过去问,你又不是没听过,为什么坐在这里?他说,快坐下,下个笑话马上就开始。主持人照例讲了那个笑话,帕布罗象第一次听一样,发自肺腑地又大笑了一番。

在帕布罗身上,除了那整齐的字迹有一丝日本影响外,无论外表和行为,更多的是西班牙后裔的自由奔放印记。

他讲起在夏威夷岛上,见到一个女孩在海滩上玩火棍。只见她抛接自如,燃着的火棍在空中纷飞,照亮了她沉着秀美的脸庞。帕布罗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女孩儿很快成为了他的女友。

后来,她教他玩火棍,他很快就掌握了,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帕布罗说,因为他太爱火棍在风中嗖嗖的声音,太爱火焰飞舞的样子,太爱表演后观众的掌声雷动,所以他不怕,也不介意被烧着。

他说着就给我们看胳膊上的烧伤。在斑斑点点中,赫然在目的是纹身刻着“Miranda”。我问,Miranda 是你玩火棍的女朋友?

他的表情一下子暗淡下来,说,Miranda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我和儿子坐在甲板上读书,帕布罗走过来坐下,问我想不想听Miranda的故事。

帕布罗表情严肃,眼中露出少见的深邃。他徐徐道来:“Miranda是爸爸住院时认识的,也是癌症病人。因为她和我年龄差不多,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Miranda平时对爸爸特别照顾,尽管她自己也是病人。她每天来探望爸爸,有她在,病房里总是欢声笑语,让你几乎忘记了癌症的存在。

有一天,我在医院摔了一跤,胳膊和腿上青了几大块。护士们坚持让我检查一下,结果发现,我得了和爸爸一样的血癌,只不过是早期!

我记得当时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醒来后,我决定放弃治疗。爸爸一个人病,已令我和哥哥心里憔悴,家里能用的钱也都用的差不多了。如果命运偏要与我做对,就随它去吧。

Miranda听到这个消息后,几夜未眠。之后她拖着癌细胞每日吞噬的身体,为我组织了几次捐款活动。

募捐活动中的她,声情并茂,有感染力,让人几乎忘了她也是癌症病人。可活动结束后,她总是疲惫万分,几乎没力气走回自己的病房。就这样,她为我凑够了初始治疗的费用。

爸爸去世那天,Miranda握着我的手,陪我坐了一夜。她的手,纤细温暖,在那个绝望而漫长的黑夜中,给了我无穷的慰藉和倚靠。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因为爸爸去世心情不好,一点小事就跟室友争吵,正吵到激烈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Miranda,我就说,明天打给你。电话那端的她欲言又止,最后说好吧,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给Miranda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有回音。晚上到医院去找她,才知道昨夜她已离开人世。死前留下话给我,让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帕布罗说到这里哽咽得不能自持,我这里也是泪光闪烁,想象着Miranda是怎样的一个心存大爱,上善若水的女孩儿。

停了一会儿,帕布罗说,永远不要计较小事,每时每刻爱你的家人和朋友....”

Miranda离去后,帕布罗积极配合治疗,说现在已到了治疗尾期,自己的体重已恢复了很多,医疗贷款也快还清了。他一个人出来坐游轮,正是为庆祝这重生的快乐。

听着这些大悲大喜的故事,我望着夕阳染红了天空,照亮了甲板,一点点落到海里,脑子里浮出庄子的一句话: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我站起来,拍拍帕布罗的肩,说小伙子,人生苦短,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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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wjrbb 回复 悄悄话 人生苦短,放下不愉快,抬头往前看。
笑小微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带娃是持久战' 的评论 : 是呀,所以該珍惜当下。多谢留言。
带娃是持久战 回复 悄悄话 活着真是不容易。多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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