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里昂 (LEON) 机长认识,是在南加州一个叫橡木 (OAKWOOD) 的公寓里。
当时我和一群同事在南加州出差。我和朋友小西本来都是天生不爱运动的人,但抵不住那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煦”的好天气,加之橡木公寓无比诱人的网球场, 我们就买了网球拍,一试身手。
我们的网球飞呀飞,基本做不到你来我往,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嬉笑声中到处跑着捡球。正热闹着,忽听见有人说hello,跟我们打招呼。
抬眼望去,是位高大的中年人,一头卷发,眉目俊朗。他过来跟我们握手,自我介绍说,叫里昂,刚刚入住,正到处看公寓的设施。他温和地笑笑,说你们小姐妹刚学网球吧?介不介意我教给你们一点儿技巧?
他拿起我们的拍儿,指着中间的一块区域说,这叫sweet spot (有效击球区)。击球点落在这里, 就会事半功倍。落到外面,难免事倍功半。你们学着在这里击球,也不用到处捡球了。说着他就教了我们几个站姿和握拍的方法。我和小西试了试,果然进步了不少。
第二天,我和几个同事上完课,到培训中心的咖啡间休息。隔着玻璃门,远远看见里昂拎着飞行包,端着咖啡往外走。我和他都吃了一惊,原来都是这培训中心的客户。
他推门出来,把咖啡交到另一只手上,伸手和我们一一握手。那只拎飞行包的手,加了热咖啡,有些失衡,大半杯咖啡就洒在了地上。里昂见状,耸耸肩,说英语里说,不要为洒掉的牛奶哭泣。咱们就不要为洒掉的咖啡哭泣啦。我们大笑,说着这叫热情洋溢,就散了。
常常在咖啡间见到里昂,渐渐就有些熟了。一次,我见一个年轻的副驾驶,情绪激动地跟里昂说着法语。里昂耐心地听着,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了一阵儿,拍拍年轻人的肩,很温暖的样子。
年轻人走后,里昂解释说,他们所在的那家欧洲航空公司,飞行员大概属于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提倡罢工,以解决薪酬待遇问题。另一个阵营不同意罢工,怕因此失去工作。
虽说大家该就事论事,两个阵营的人到底有些隔阂。年轻副驾驶和他搭配一起培训的机长分属两个阵营,不同意罢工的机长竟在培训中有意无意地刁难副驾驶。
里昂叹口气说,我劝他隐忍为上,毕竟通不过培训他就无法继续飞行。他说完,又小声说,你知道他的机长是谁吧,保密呀。我点头称是。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公寓游泳池边学GMAT,里昂拿着浴巾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计划去加拿大读书,正准备考试。他拿起GMAT教材,试着做了几道题,做对了就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他放下书,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忧郁。他轻叹道,年轻真好,生活有无数的可能性。
他说完就一头扎进游泳池,留下有些吃惊的我坐在那里,寻思着看起来温暖明快的他,这忧郁从何而来。
他游了一段时间,探出头来,问我有没有时间听听他的故事。我从小就对各种人的各种故事感兴趣,这样的好机会哪能错过。
再回到游泳池的时候,里昂手里多了本相册。首页是个五六岁男孩儿,一样的棕色眼睛,一样的满头卷发。里昂介绍说,是他的儿子马丁。中间还有一些马丁和爸爸,奶奶出去旅游的照片,最后一张是马丁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看神情,像是母子。
里昂停在那张照片上,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我的妻子,但我们现在已经分居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许不该答应听他的故事,毕竟大家还没有熟悉到要看他触摸自己伤痕的地步。
里昂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他望着夕阳下游泳池表面的粼粼波光,思绪飞回到过去。
我的父母非常恩爱,两个人总是拉着手。妈妈喜欢吃苹果,每天晚饭后,爸爸总要削一个苹果,切成薄片,摆得漂漂亮亮,端给妈妈吃。在我眼里,他们就是完美夫妻的例证。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那正是我想要的爱情。
也因此,我对恋爱倍加谨慎。中学,大学期间,有好多女孩儿喜欢我,我都无动于衷,耐心地等待我的那个‘她’ 哪一天会飘然而来。大学最后一年,这一天终于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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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装队到我们学校表演,我一下子被一个混血女孩儿的独特气质所吸引。她梳着齐耳短发,头发黝黑闪亮,整齐厚重的刘海下,是她那双无辜而又异域的眼睛。她这种东西方交融的美,实在是独一无二。
我呼吸急促,有种被爱的闪电击中的感觉。中场休息,我迫不及地跑到后台。组织者把我介绍给她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事先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握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心里话,“我…我喜欢你….” 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那双神秘的眼睛渐渐有了笑意。
一向含蓄的我很吃惊自己如此开门见山的表白,那些直白的话,好像不是出自我的口,有些梦幻。但那种爱的感觉却如此真切而令人震撼。
后来得知,她叫艾丝特尔(Estelle), 妈妈祖籍上海,年轻时从香港到了巴黎,嫁给了一个法国人。艾丝特尔身材高挑,五官轮廓多像爸爸,只有一双含蓄的眼睛像极了妈妈。
她年龄小小就被星探发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几年模特,经济上非常独立了。
我很快大学毕业了,就一边在一家工程公司打工,一边学习飞行,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
飞行学校毕业那年,整个欧洲陷入石油危机之后的经济低迷期。在职的飞行员已自身难保,我们这些没有经验的新人想要找到工作,真是难若登天。
我打工的那家工程公司受经济大势影响,也不得不缩减了我们的工作时间。这样以来,我的经济状况就更加窘迫了。
整个时装界虽也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但一些高端品牌却岿然不动,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富人的世界是不太受经济周期的影响吧。艾丝特尔越做越好,成为当时巴黎有名的模特之一,照片常常出现在报纸杂志上。
陷入谷底的欧洲经济看不到出头之日,我对自己的未来也是一样的绝望。我和艾丝特尔之间经济鸿沟日益加深。
艾丝特尔想要结婚,我却完全没有准备好。这和爸爸妈妈的完美爱情差得太远。我的经济状况和渺茫的前途,对整个人都有些潜移默化的负面影响。一个对自己不自信的人,怎么可能对爱情和婚姻自信呢?
当时有个世界知名品牌的老总追求艾丝特尔,她因此也受到一些来自她妈妈的压力。她就对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年底前我不向她求婚,她就会嫁给那个老总。
那个圣诞节显然是令艾丝特尔失望的圣诞节。新年伊始,她就租了辆卡车来搬家。我们静静地搬着她的东西,两个都没有说话。装好东西,艾丝特尔爬上卡车。她启动发动机的一霎那,我泪如雨下。她推开车门,泪眼婆娑中祈求我,说,里昂,请说留下来。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在绝望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里昂说到这里有些泪光闪烁……好在有些孩子们过来游泳,跳进水里嬉笑打闹,总算减轻了这空气中的沉重与悲伤。
里昂重整情绪,继续道来。艾丝特尔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她第五次停下来看我之后,终于顶着冬日的残阳,永远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不久,报上就登出老总和她订婚的消息。她结婚的那周,我特意到外城去旅游,见不得他们铺天盖地的结婚报道。
几年后,经济低迷期终于过去,我也如愿以偿地开始了飞行。后来,碰上了我现在的妻子,两个同居不久后怀孕,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儿子出生不久,我在报上读到艾丝特尔和丈夫离婚的消息。我们约着见了面,几年不见,大家都有些恍惚。艾丝特尔看着我儿子的照片,感叹着说了你们中文的一个成语。你知道,我们说不要为洒掉的牛奶,洒掉的咖啡哭泣。你们中文有个成语,是说洒掉的水收不回来。
我说,覆水难收。
里昂重复着,对对对,覆水难收。
他重重地叹口气,说我和妻子婚后有些摩擦,大家就到了分居的地步。我们天主教不提倡离婚,所以拖了这么久。你记不记得,我给你们讲过打网球要打在sweet spot 的事?打在有效区,用最小的力就能收到最大的效果。
我和妻子好像无法弄清该如何经营这段婚姻,找不到我们之间的sweet spot。彼此都用了很大的力,却效果平平。时间长,大家就疲倦了。
里昂说到这里,精疲力竭地垂下了眼帘,人一下子也好像老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你还年轻,不该和你说这些生活中的沉重。好好珍惜你的青春吧,生活是无法回头的。
我感叹道,覆水难收。
他重复,覆水难收。
不久之后,我辞去航空公司的工作,移民加拿大,重启了我的校园生活。至此,永远告别了培训中心的老师,同事,以及橡木公寓里结识的各国朋友。
那个年代还没有社交软件,因此没机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些故事的续集。人生路上的这些偶遇,都渐渐随风而去,结果全凭想象了。
数年之后,我偶尔想起这段往事,艾丝特尔和里昂告别的场景跃然而出。
也许是他们俊男美女的魔力,我脑中不知不觉地将此桥段改编成好莱坞式结局……
艾丝特尔第五次停下卡车,再次打开车门,她声嘶力竭地喊,“里昂,请说……”她的话音未落,只见里昂一路狂奔,大喊着,“艾丝特尔, 不要走,请留下……” 镜头拉近,在如火的夕阳中,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被这美好结局感动得正要流泪,忽听一个声音弱弱地说,不能因为橡木公寓离好莱坞近,就安上好莱坞式结局。别忘了故事发生在欧洲,而欧洲的电影往往不是这类的结局。常常无奈,但更真实。
我叹口气,脑子里不知不觉跳出李健 “假若爱有天意”的一句歌词 :“用尽一生的时间,竟学不会遗忘”。 他们的爱不仅是覆水难收的无奈,更是曾经如美酒般的真爱,余味袅袅,挥之不去。
是痛苦,也是幸福。
你是故意用“若”的?
我内人和我都喜欢李健的 “假若爱有天意”,是啊,有什么理由不对眼前人“温柔对待”呢?有什么理由不感恩被眼前人“温柔对待”呢?
错过不要哭泣,珍惜现在。
"如今我们 已天各一方
生活的像周围人一样
眼前人给我 (最信任的依赖)
但愿你被温柔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