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的“老”字,这里就是年龄大的意思,不是东北语境里“外公最小儿子”的原意。
他是外公的长子,今年一百岁整。外婆生了七个孩子,死掉一个,剩下六个弟兄姐妹。一头一尾是男的,中间四个姐妹。大妹、二妹活到八十出头,已经故去。我妈第三,今年八十八,有失智症,近事大多不记得,连我上个星期去看她,隔一个星期问,她以为是去年的事了。她做姑娘时候过的日子,记得很清楚,记得她这位老大哥比她大“一折”,就是十二岁。有时候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的年纪,我说你大哥今年一百岁了,她马上就算出自己是八十八岁。
五年前我回乡下,老舅九十五岁。他闲来常在路边一个杂货店门外的条凳上独坐,两腿相叠,双手交叉,十分闲适。双目炯炯,看天看地,看路上来回行人。从凳子上站起来时,“唰”一下就起来了,腿脚一点不颤。头上的毛发黑色居多,脸上的皱纹很不明显,这副形容,顶多可看七十来岁。
照我妈的说法,大舅能活到一百岁,是因为她妈妈--我的外婆--每年杀一只羊给他吃补的功劳。我回乡下时,亲朋戚友都会讲论老舅如此健康长寿的原因,综合起来不外几条:一是几十年来早睡早起,三餐定时;二是身体运动不息,不是在田里地里劳作,就是在过街穿巷巡逻;二是思维固定,一生坚定跟从党,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看过新闻联播,就心满意足上床睡觉;四是多少还是基因不错。我的外婆虽然在六十几岁就过世,那多是因长年累月里里外外过度操劳被拖垮的,乡下缺医少药,那时候能活到六十几岁,也不算短寿。而我的外公,活到了九十一岁,到死,后脑勺还拖着从清朝留下来的蛇一样的长辫子。。
在国内突然取消清零政策后,老舅中招了,似乎挺厉害,在县城医院挂了三天点滴。大家认为他这次要走了,谁知最后还是病毒败下阵来,他慢慢转阴了。先还有些羸弱,后来快速恢复,并且毫无后遗症。到今年四月春风拂柳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挑着一担大半桶满的粪水去给地里的蔬菜施肥。比他小二十五岁的小舅为他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我让我看这个百岁的老舅: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装、脚着解放鞋、肩挑两粪桶。小舅说:这是一百岁的人吗?!并说,这样的老哥给他不少压力,因为小舅的身体开始出毛病了,先是眼睛不适,最近又查出心脏要注意。村里的人说他:你这还不如你老哥呢!认为他可能会死在老哥前面。这些话令他感到有点焦虑。
当然,真正有压力的,不是小舅,而是老舅的几个女儿。老舅家里一溜五个丫头,当年也生过一个儿子,两三岁的时候,发寒热,在医院还没有完全好,就抱出来回家了,因为他是生产队的队长,队里活儿多无法脱身,就催着在医院的舅妈赶快回家。孩子回来后,病情复发,很快死了。小舅一家也是三个女儿,所以,外公那一脉,算是断子绝孙了。
老舅和舅妈虽然生了五六个孩子,两人性情参商,感情并不好。他虽没读过几年书,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办起事来有理有据,妥贴公正,不藏私心,所以全生产队的人都服他,凡事听他调停,他很有威严。在大家都赤贫的年代,村里有人遇到难处,他纵然也是艰难,总会努力挤出点钱来相帮;时不时还带人回家吃饭,这很让舅妈糟心,毕竟家里人口多,每天喂饱五个孩子就不容易。但老舅在家维权无上,说一不二,绝不会体贴女人的情绪,这为他在外头赢得了好名声。舅妈对他大公无私的做派多有怨言,他则很不屑女人家见识短。舅妈后来病了十来年,二十几年前死了,在她身前死后,老舅对她很冷淡,好像这个女人和他没有多大关系。小舅和他正好相反,认为男人家应该保护体贴自己的老婆,遇事总是想着护着老婆孩子,这在村里是被鄙视的,所以两兄弟并没有太多话可说。
老舅的大女儿在四十几岁时,在杨梅树上摘杨梅,摔下来,头撞在树下坟墓的石墙上,治了几年,还是死了。二女儿遇人不淑,几十年受丈夫家暴,到现在七十出头了,还继续受着家暴,弄得一身病,最近查出了癌症。三女儿一辈子都在为如今已经三十几岁还没婚配的儿子操劳:乡下盖了房子,对象嫌不够好,又要存钱在县城买房子,生活就是每天勤勤恳恳没日没夜为了挣钱,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尽头。四女儿夫妻两个在上海周边地区做生意,经济状况很好,只是不在身边,但并不自私,二姐治病的钱,都是这个四妹在出。老舅这二十几年,一直住小女儿家。小女儿一家经济尚好,也很尽孝赡养老父,唯是今年身体也出现种种状况,照顾他的一日三餐,渐渐变成难以承受之重,尤其看他目前的样子,并没有三两年间就准备入土的迹象。
于是女儿们就旁敲侧击探问老舅是否愿意入住养老院?费用由四个女儿分摊。老舅对此反应极大,强烈反对,“家里好好的不住,去住养老院?那是人住的地方?还不如死了拉倒!” 大家见这样,也不敢强他,毕竟他人老威严在,也怕被别人议论。于是商量,让他在几个女儿家轮流住,好分担小女儿的压力。二女儿身患绝症,能分担的有限,四女儿远在嘉兴,他不愿意去。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得不出一个周全的解决方案。于是时不时托小舅去探问一下他对去养老院的想法,是否有所松动。
对此,老舅十分想不通。他认为自己活到百岁,行走如飞,耳聪目明,还能挑着粪桶到地里干活,这是何等罕见的奇事,大概全国、甚至全球都找不出很多个的!他的孩子们不对此欢欣鼓舞骄傲十分,反倒要把他送到养老院去,是何等的荒唐!他又不要人来伺候屎尿,也没有脑筋坏了胡说八道,所需的不过是端上饭桌的一日三餐而已,为什么竟遭嫌弃,揣掇着要把他送进老人院、甚至把他当皮球踢呢?
小舅说,自从老舅忽然明白自己的长寿竟然成了女儿们肩头的负担后,他的感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常常唠叨自己想不通。小舅直率表态,认为老人们都应该学会站在儿女的位置想一想,他自己已经和老伴商量好了,现在开始在思想上准备好任何时候一有需要,就去养老院。女儿们都很好,很记得父母,但她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有孩子要照料培养,事情够多的,不要给她们增加负担。
小舅说,他这段时间尽量在做老舅的思想工作,又说老舅的脑袋属于花岗岩特质,一般是不会转弯的。我想起十几年前回乡下,见到八十几岁的老舅,总觉得应该抓住时机和他传讲福音,说说天堂地狱、灵魂归处的生死问题。我用变了调的家乡话说了一通,他歪着脑袋听了半天,终于不耐烦起来,脖子一挺,下巴扬起,决然地说:“什么地狱天堂,没有的事!你看胡锦涛总书记,他都不信,我为什么要信!”
认为入住养老院,是被家人遗弃了。
看到这一句,也会一笑,但看来不是。谢谢来访和留言。
生命而言,难论是否真的好。就如现在联系方法这么方便,天涯海角都如在眼前,但人的孤独
比以前更甚。
进步带来的问题,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真实啊。
尤其生病,负担就很大。谢谢来访。问好鹿葱。
对身体有病的女儿来说,不容易。唐崇荣网上有很多录像,你也可以去教会的网站看看:
www.stemi.org
前一篇文章也读了,将去找唐崇荣的录像来看看。
谢谢清白丹城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