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0年我上学起,母亲便每年生病,而且都是卧床起不来的大病,整天“哎吆,哎吆”地呻吟叫唤。母亲每次生病都是怕花钱拖着不去医院。
记得有一次,母亲总是拉黑色大便,我们和父亲都也不懂。后来发展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吐血,呕吐了好几块大血块,农村人叫“血饼子”。父亲下地不在家,三姐吓得哭着跑去宋家的小医院,请来了医生。医生说可能是胃出血,得赶快去大医院治疗。
父亲赶紧叫了街坊邻居好几个人,绑了个担架,连夜抬着母亲,送到三十里外的招远城县医院。那时母亲已经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医院半个多月,母亲滴水未进,经过治疗还输了血,才慢慢地缓过来了。母亲后来说,当医生允许进点儿流食时,父亲给她剥了一个葡萄粒放到嘴里,让她尝尝味儿再吐出来。母亲说那味道好的呀,一辈子都不忘。
那段日子,三姐三天两头要步行去城里给父亲送吃的。三姐胳膊挎着个柳条篓子,篓子上盖着块笼布,里面装着地瓜和玉米面地瓜面两合面的那种硬邦邦的饼子。我在家看着三个弟弟。
小弟弟穿的一件小棉袄,是由我的旧短裤改缝的。那是母亲把一条带有蓝色和平鸽的大手绢染成了紫红色,给我做的短裤。小弟弟连条裤子都没有,就光着屁股。每次出门,我都是用我的棉袄衿裹着他,让他紧贴在我的肚皮上暖和。到了街上邻居家,没等人家问你妈妈怎么样了,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哗哗地流出来。
有一天,三姐说她在家看着三个弟弟,让我和我哥去看看母亲。清早,我和哥哥挽起盛满干粮的篓子,按照三姐告诉的路线,沿着大道往南走。先是路过苑家村再到石家。到付家村的时候,遇到一辆拉货物的马车。我们想马车肯定是去县城里送货,就紧跟在马车后面走,这样可以催促自己走得快点儿。我和哥哥轮换着用胳膊挽着篓子,气喘吁吁地跟着马车。
走了一会儿,赶马车的人问我们:“你们俩要上哪儿去呀?别老紧跟着马车,我一甩鞭子容易抽着你们。”“俺妈病了,在城里住院,我们去送干粮。” 提起我妈,我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好心的马车夫听了,马上说:“你们上车来吧,我去三里店可以捎你们一大段路。”爬上装满麻袋的马车,也不知道人家装的是什么,坐在上面觉得恣恣悠悠地前行,真省了不少劲儿。我第一次上招远县城就遇到了好心人。到了三里店,车夫让马停下脚步,扶着我们下了车,告诉我们还有三里路就到招远城了。医院在西山上,沿着大道走到一个大十字路口再往西走,上过坡就到了。
谢过车夫,我们挽起篓子找到了医院。见母亲躺在白床上,只叫了一声“妈”,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起来没完,啥话没说就光哭了。平静下来我告诉母亲,我俩是坐马车来的。父亲说:“你们没问问是哪个疃儿的马车呀?以后我好谢谢人家。”我说:“问了,他说是栾家河疃儿的。”临走的时候,父亲拿起我们送去的两个饼子,去饭馆叫人家给切成了方块,放了点儿白菜在锅里炒了炒,又加了点儿水后,盛了三碗,说是叫烩饼子。我们爷儿仨一人吃了一碗。因为从来没这么做着吃过,觉得还挺好吃的。然后父亲就打发我们往回走了。一点儿也不记得当时还说了什么。只记得母亲后来说,人家邻床的病号说你们母女俩搂着哭,看你儿子在那儿噔噔噔地玩着猴筋皮子(自己做的弹弓)像没事似的。
全家人都怕母亲生病。每当秋风凉了,或者吃的不合适了,病魔就缠上她。我在自己疃儿里上学时,心里老是牵挂着,有时下课后噔噔噔地跑回家,看看躺在炕上的母亲,看看她嘴里是否还冒着气(因为冬天家里冷,呼吸都能看见哈气)。叫声妈,妈应了,就放心地跑回教室上课。那时我就怕妈妈不喘气了。她常说:“我这个妈呀,就像一根破草绳子一样揽着你们。尽管是躺在炕上,你们进了家叫声妈,还算是个家,一旦这根破草绳子断了······”每当妈妈说这个话的时候,我都是哭着不让她说。
记得在我家东边三里地的英里礓上读高小的时候,母亲又病了。下课后我站在操场上,心里揪着,望着西边埠南张家家住的地方,祈祷着母亲早点好起来。总想要是能有个云梯子踏上去,快点回家看看妈妈该多好啊!
那时真是贫病交加。全家人不光母亲有病,就连我们姊妹几个也经常生病。
有一次,我因为得了胆道蛔虫病,疼得死去活来。父亲母亲送我去张星,母亲陪着我住了一个星期医院才治好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有人说可能是我家风水不好,都爱生病。我想按科学的说法,应该是生活上吃得不好,卫生习惯也不好的缘故吧。菜园里种的菜,都是用自己家没有消毒的人粪尿施肥,又不懂的洗干净再吃。我们在菜园里随手掐个葱叶,摘个黄瓜,都是用脏手抹一抹就吃起来。所以我们个个不是胃疼就是患胆道蛔虫病。大姐二姐在外面挂着家处处省吃俭用,经常往家寄钱补贴家用,但那些钱大多是没有花在吃穿上,全都送到医院去了。母亲会说平常的日子不舍得吃点好东西,等有了病的时候又吃不下了。
母亲的病稍微好一点儿,就会起来做饭,干点儿家务。至今她那像虾一样弓着腰,手拿水瓢,从水缸里一瓢一瓢来回走着往锅里添水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动。我拉着风箱烧火,锅热了,妈妈从面盆里捧一捧和好了的玉米面地瓜面两合面,团一团,拍一拍,一只手往锅上一贴,饼子坯就粘在锅边上了。这时候必须把火烧旺,不然饼子坯就贴不住,吐噜到锅底了,饼子就做不好。
我身下有三个弟弟,两个小的都是在进入六十年代时生的。说起两个小弟弟,大姐二姐没少埋怨父母亲。说家里穷还生那么多孩子,给她们增添了负担和麻烦,增加了挂家的压力。母亲的诉说使我很同情和可怜她。那是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母亲觉察到怀孕的迹象,与父亲商量找医生打掉这个孩子,不想要了。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这一说,即使不想要也得悄悄说,不然让别人知道了,人家都会说心狠害命什么的。
冬天里的一天,父亲带母亲去招远城的医院,还计划着捎带买些布,回来给这帮孩子做件过年的新衣服。找到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问有了几个孩子?母亲说两个儿子四个闺女。那个医生说男孩子还是少了点儿,你们还是留着这条小命吧!父母亲听了劝告,没有固执坚持去打掉。买了布和一些过年的东西便往回走。
三十里路,父亲牵了驴,母亲骑在驴上。走到半路母亲就开始胃疼,回来后就大病一场。母亲说那可能是心生害命的歹念,伤了天理遭到了报应。唉! 都是封建迷信,我想肯定是大冬天的受凉了。不过母亲是那样认为的,所以等以后她年近四十岁又怀了她的小儿子我的小弟弟时,就再没敢想打掉的事情了。
唉!孩子多还时常有生病的,缺吃少穿没柴烧没钱花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我放学后,不是下地拾草就是去挖野菜;还得推石磨磨面,推碾子辗米轧地瓜干。没完没了地看孩子。每当母亲有病我就不能上学,必须请假,全天在家看孩子,照顾母亲。端屎端尿、揉肚子、锤后背、刮痧、拔火罐我都会。母亲当然也是在她体弱多病的中年倍受了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