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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无依

(2020-03-13 14:09:02) 下一个

聚散无依

          夜已深,赌城却仿佛刚从酣睡中醒来,流光溢彩,神采奕奕,妖娆热烈地欢度着又一个不眠之夜。霍珑珑放下窗帘,转头看向屋内。茶几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空酒瓶子,洗手间里传出美琴的哭声和呕吐声。她看了看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唐红,轻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劝道:

“何必呢,你有话不能好好说!我们三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毕业十几年了,当初323的四大金刚如今只有我们了。要是你俩再翻脸,我得多难做啊!你就当可怜可怜姐姐我成不?”

         唐红没理她。霍珑珑于是伸手开始揉搓她的脸, 一边还嘴里念念有词。等她从猫脸狗脸兔子脸念到疤瘌眼,唐红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双手并顺势把她压在身下。

“胆儿肥了你 , 居然敢调戏老娘!信不信我让你三天下不了炕?”二人绷着脸对视着,五秒钟后一起没忍住笑喷了。

          她们笑着笑着,发现美琴正站在浴室门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们。珑珑拍拍自己身边,向她伸出手。美琴抱着她的胳膊,低声下气地对坐在另一边的唐红说 :

“二姐你别气了。我知道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我保证不再联络郑宏伟,不再和他在微信上玩儿暧昧了。”

 霍珑珑接过话,“这就对了。你说你,当初在学校你那么倒追他,人家不是连眼角都不夹你? 他后来和娟子好上,毕业就结了婚,你不是表现挺正常的?怎么如今四十好几了,都拖家带口的反而搞什么婚外情?你家薛骏知道怎么办?”

         王美琴往沙发上一靠,幽幽地说:“孟娟不是走了十几年了么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惦记着我。。。”

“惦记个屁!” 唐红打断了她,“先不说他当初就没选你。如今人都仨孩子了,现在的老婆比咱们小五岁,论气质论外貌,连娟子都比不上。他吃饱了撑的惦记你!”

“你知道什么!”美琴不服,顶嘴说,“他小儿子有多动症。老婆在家带小孩,他一个人赚钱,还得顾着国内一大家子亲戚。湾区生活多贵啊,他压力可大了!”

“他压力大关你什么事,你挣钱养他!?你甩了老公扔了儿子来美国帮他养家,当患难夫妻?”

霍珑珑一看这俩人又吵吵起来,就赶紧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一边作势使劲擦脸,一边插诨打科,

“哎呦喂二位大小姐,瞧你们这吐沫星子喷的,都给我洗脸啦!还自诩淑女呐,我这祖国的花骨朵快涝死啦!”

那二人一愣,唐红二话不说,拎起沙发靠垫就向珑珑砸了过去;美琴也揉身而上,咯吱得她边抹眼泪边求饶。

         这样闹了一场,三个人都累了,东倒西歪的在沙发上挺尸。王美琴坐在地板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不知怎么,湿了眼睛。那个时候她们多年轻啊,P大XX级323室的四大金刚形影不离。她们不仅是那所理工科学校少见的美女,虽然读不同的专业却被分到同一个寝室,而且几人更是难得的“臭味相投”,同是酷爱变形金刚。那个时候啊,美琴想,自己就是一个刚从乡下进京城的小土妞,什么都不懂。跟着三个姐姐逛博物馆听音乐会看电影,日子过得多么惬意。谁知转眼就毕业了呢?大家读研,结婚,出国,老三孟娟后来又病逝,哎,她暗暗叹了口气。

          霍珑珑双手交叉放在头下面枕着,觉得浑身上下都陷在软软的沙发里,感觉很无力。她动了动脖子, 想起已经一个礼拜没做瑜伽了。她对自己说,明天下午送了机要开四五个小时回家,  后天一定得去上课了。想到回家又要面对貌合神离的丈夫,她心下黯然。近二十年夫妻走到今天,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也许真像婚姻辅导员讲的,他们两个的关系一开始定位就错了。自己太柔顺,从来不反驳他,总是顺着哄着,心里不高兴也不马上表达出来。结果他越来越强势,终于到自己累得忍不下去了,他竟已经无法接受任何变化。两个人这五六年来,从吵架到冷战再到如今各干各的。中年危机吧,她想,或者叫更年期综合症?

         唐红大概是今晚喝了太多的酒,觉得有点渴。她起身想做点热水泡茶。珑珑随着她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咖啡壶,一边熟练的接水,插电,洗杯子,找茶包, 一边听着唐红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美琴。

“老四你记着,别再惹郑宏伟,他过得如何不关你的事。在网上眉来眼去的有意思吗?他不过是需要找安慰,同时满足自己中年猥琐男的虚荣心罢了。我敢说他肯定除了你还在跟别人玩网恋。以为自己姓贾名 宝玉呢,对谁都怜香惜玉的。最烦这种不主动,不拒绝,最后还不负责,不认错的人。跑你这儿当妇女之友知心哥哥来了!”

美琴环抱双膝坐在沙发上,有点儿乐不可支,“就是,我们红红才是正牌知心姐姐呢!”唐红瞪了她一眼,“少跟我贫!我好歹也办过几年离婚案。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日本的上班文化我也听说过,加班成常态,大家压力都不小。我知道你寂寞。智智长大了不再黏你,你们家薛骏又从日本人身上学了怪毛病,加完班不回家陪老婆孩子,倒和同事去酒吧坐到半夜。可这又怎么样呢?”

          她站在窗前,打开窗帘看着楼下依然闪耀的霓虹灯,沉声说道

“ 我们虽不是大丈夫不是君子,但也得行得正立得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是薛骏也和他的初恋每天电邮不断,捧着手机一微信就一个小时,你会怎么想?要是郑宏伟他老婆读了你们的通信跟他闹,怎么办?难道你真的想拆了两个家?”

美琴脸色很难看,似乎自己千方百计遮掩的伤疤被逼袒露在人前。她把前额抵在膝盖上,闷声闷气地说:“红红你别什么都上纲上线。我们不就是无聊吗,哪至于这么夸张!”“我夸张?”唐红刷地转过身,“我告诉你,姓郑的他老婆可是北京胡同里长大的,性子爽利得很,眼睛里容不得砂子,根本不是善茬儿。这些年我们事务所接的离婚案还少?你以为北京大妞都跟咱们这位似的,这么没出息!”

“行啦行啦唐大律师, 这儿没我什么事儿哈!喏,喝口茶润润嗓子。”

唐红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霍珑珑的额头,“你们两个,一个糊涂一个窝囊,看着就让人生气!”

         珑珑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双手捧着茶杯对美琴说:“红红话说的不好听,可理儿是那个理儿。咱不能自己无聊就让别人也不好过啊。你每天上班,加班,下班还得顾家,怎么还有闲心瞎琢磨? 有事情得和老薛多沟通。要是真有精力有时间,就去当义工,或者运动运动。人有的时候会越琢磨越委屈,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态要不得。”

美琴望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唐红插嘴道:“就是, 有时间学学插花木工什么的,多好!”

木工?两个闺蜜同时喝呛了水,咳嗽起来。珑珑一边拍着胸给自己顺气,一边笑着问:“红红你是不是正在学木工啊?”

大律师点点头,“对啊,我学了快一年了。等出了师,我一人给你们打一个家具,保证一个钉子都不用。”

于是美琴表示嫌弃她的手艺;珑珑认为等她出师的时候自己该需要棺材了。在二人的联手打压下,唐大律师的铁嘴钢牙终于被撬开。她们满意地发现,原来木工坊的老板兼木匠是她的新小男友。美琴双手挥舞着大叫乱伦乱伦,珑珑痛心疾首地慨叹世风日下,唐红则跺着脚喊没拜师没拜师。

         已经过了半夜。这样折腾了一晚上,三个人都渐渐开始有点犯困。年龄不饶人啊,躺在床上的霍珑珑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总没心没肺的,该多好啊。

 

         从睡梦中醒来的霍珑珑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看着依然熟睡的唐红和在客厅轻手轻脚收拾行李的美琴,忽然觉得似水流年,岁月静好。当年意气风发的四大金刚,年少不知愁滋味,整日担心的,不过是学一食堂的狮子头是不是快卖没了;期末考试会不会挂科;顶多后来再加上男朋友有没有又和那个狐狸精搭讪。当年的时光如今想来如此直白率真简约,就好像英语动词,变位简单而规则。如今呢?她摇了摇头,是法语还是西班牙语?人称时态语态得搭配得当不说,还要留神动词是不是不规则的,一个不慎就出状况,自己的生活混乱,词不达意不说,还贻笑大方。

          正想着,见到美琴正冲她招手。她轻轻地走到客厅,捧着好友递过来的水杯坐下,二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儿来。

“其实我特羡慕红红,”美琴冲卧室努努嘴,“你看她如今事业有成,又没家室拖累,关键是依然貌美如花。人家是有钱有闲还才貌双全。哪像咱俩,整天茶米油盐酱醋茶的,想不承认自己是大妈都不成。”

“算了吧你,我才是正经的家庭妇女黄脸婆一枚!”珑珑喝了口水,

” 红红也就是这几年风光。她心里的苦你还不知道?当年她为了嫁老熊,舍了中央电视台那么好的工作跑到甘肃那个小破城教中专,把她爸妈给气的。结果呢?两年就被甩了,连孩子都没保住。要不是她娘家有钱,自己又咬牙考了政法大学的研究生,现在还不定怎么样呢!” 

想起那无耻的一家人,美琴撇撇了嘴,“这些年还真没见过比老熊家还不要脸的。不过她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就是先后被两个男人辜负,这都单了六七年了,如今我看还是没心思再结婚。”

“看吧,希望这回这个木匠能让她放下心结。”

“难说。小了四五岁呢。上回那个外科医生咱们不是都看好,结果她说踹就踹。”两个人嘀嘀咕咕地,一会儿八卦一下,一会儿评论一下昨天商场血拼的战利品,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唐红睁开了眼,头晕晕的。不知是因为昨晚喝了酒还是因为时差。她迷迷糊糊地进了洗手间。因为知晓这位大小姐一贯有起床气,另两个人并没有理她,继续在一起絮絮叨叨。

“你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也一把年纪了,我不指望一周两三次,但两周一次总可以吧?可人家宁可在酒吧干坐着也不回来陪我。”

“别是你欲望太强把他吓着了吧?”

“去你的!哎,你们怎么样?你们家侯二可是运动健将,我这次见他身材保持不错,小肚子一点赘肉都看不出来。”

霍珑珑赖洋洋地仰在沙发上,“运动健将当然以运动为主了,人家又上班又打球,累都累死了,一两个月能想起我一回就不错。再说,你难道不知道有个词叫外强中干?”

“真的假的?那你怎么熬过来的这些年?”

“一天一天挨呗!”

 美琴沉默了。忽然她摔下手上正拿着的新鞋,骂道:”这群白眼儿狼!不就是嫌咱们年老色衰又不能挣大钱吗?!当初要不是为了孩子为了家,你至于放弃工作在家一呆就是十四年?我要不是为了供他读研究生,至于刚到日本就改行当个小会计吗?我是学应用数学的啊!同学如今都是IT精英啊!”

          霍珑珑没言声,看着她边摔摔打打边抱怨。她想起以前很爱的一本书,那书的题记上写着,婚姻像围城,城外的想进来,城里的想出去。她听到自己心里在冷笑。出去又如何,不过是陷入另一个困境而已,就像唐红。真正能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又有多少?她知道自己是懦夫。责任,环境,对未知的恐惧和周围人审视的眼光,使她没有勇气改变现状。就当自己太无私,为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也为年迈体弱的父母吧。她觉得自己其实挺无耻的,脸皮这些年被老公的冷言冷语和轻蔑的眼光磨得越来越厚。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学英语出身,在家呆了十几年,老公又不愿意付学费让她先充电,难道她真的为了一千多块钱去餐馆端盘子去超市卖东西?家里明明没有这么缺钱啊。到底是如何走到这样一个地步的?她恍惚记得,双胞胎刚出生时自己决定辞职,老公明明很欣喜;后来有了妹妹他还说,会养着他们四人。珑珑摇了摇头,抬眼看见唐红已经收拾齐整。耳听得美琴宣布: “我们干脆等孩子们都上了大学就休了他们,咱们三个一起过!”

         珑珑笑了,“好啊,到时候咱们中美日每年各住四个月。要不然就先用它三五年周游世界,然后回北京买个四合院定居。到时候仨没牙老太太一起当大脚侦缉队。”

“我还以为你会说仨没牙老太太一起靠墙喝粥呢!还侦缉队呐,现在得叫朝阳群众!”唐红鄙视地对珑珑说。珑珑推了她一把,“一边儿去,你想无耻下流可别拉上我们。”

          三个人说说笑笑间麻利地收拾好行装,退了房。 吃过午饭她们开车来到机场,美琴要飞到DC和老公儿子汇合,一起过黄金周假期,唐红则直接飞回北京处理一个案子,三个昔日室友又要各奔东西。

         坐在车里,唐红不放心地嘱咐美琴:“记得多和老薛沟通,把自己的感受要求说出来。你们老薛多有担当的一个汉子,虽说有点大男子主义,可绝对重情重义。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别瞎折腾了啊!”

“我晓得啦,姐姐!文艺点讲,郑宏伟就是我青春的一点念想,我没糊涂到为了一点念想,毁了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家。其实我要是瞒着你们,你们也不知道。我纯粹是自己皮痒了!”

唐红成全了她一巴掌,又转向霍珑珑,“你没事也捯饬捯饬自己,做做头发,成天跟个黄脸婆似的,我看了都嫌弃。”

“是,唐妈妈!”

珑珑一边躲唐红试图掐她的手一边抱怨, “你不是早就转做技术法了吗,怎么还跟居委会老大妈似的,你干脆去金牌调解算了。”

美琴也加进来劝珑珑说,“我带给你的护肤品一定要用。还有你家妹妹不是一年多没犯哮喘了?你抓紧进修个什么,找份工作吧。”

珑珑垂下眼睛,嗯了一声,就听唐红律师做总结发言道:“总之,你俩都是走了狗屎运才遇到忠贞不渝的男人,人家不赌不嫖,努力赚钱养家,咱得感恩知足。虽说各有各的毛病,可咱也不是完人啊。只要没有原则问题,能沟通的沟通, 能体谅的体谅。实在不成就装没看见。老薛和侯二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霍珑珑慢悠悠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太重,把咱扔下,咱就得排除万难到达彼岸。总不能自己跳下来淹死。可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游到岸上呢?你自己为什么一直泡在水里不再选个船搭呢?”

唐红想了想说,“第一,人和人不一样,我在水里游很自在, 不累。你就不一定了,要不然你早跳下来了。而且我估计你跳下来的时候还得背着几个,不沉底就不错了。一个人拖带着太多往前游,会累死。权衡之下,我觉得你们两个还是呆在船上更妥当。第二,船是你们当初自己选的,当下只是出了点小故障,修修就好了,没必要弃船。玉碎固然痛快,但是我觉得瓦全更需要勇气。第三,我已经被人扔下来一回,自己也跳下来一回。如今在水里游久了,既懒得改变又怕再被辜负。作为一只名副其实的鹌鹑,我还得观望观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学文的就是名堂多。” 美琴看看手机插嘴道,“我得走了, 咱们都得好好的。说好的最少三年一聚,下次到东京我家来。”

          送走了好友,霍珑珑一个人开着车往洛杉矶家里赶。收音机里传出Karen Carpenter的歌《往日重现》,听着听着,她泪流满面。好好的,哪有这么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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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胡同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老粗' 的评论 : 谢谢!五年前的作品,本应展开来细写的。人到中年,面对生理、心理、环境的改变,的确应对不易。
老粗 回复 悄悄话 这么小的篇幅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画面感极其强,绝对的专业水平。
男人女人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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