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型手
玉莹醒了,她伸出她仍然柔软的右手,余粮赶紧伸出自己的手,他想握住那只柔软的手。玉莹却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推开余粮的手。
旋即她握住了女儿圆圆的手,说:“闺女,你问问你爸,当年他为啥打我那一下?”
余粮的背向下驼着,眼角忽然湿润起来。“老婆子,五十年了,你咋还记着?”
“我不但记着,我下辈子也忘不了。”玉莹幽幽地吐出口气来。那口气带着陈年的往事,有股沧桑感。余粮发现说这话的时候,玉莹的眼神是那样的犀利,自己这一辈子见过几次,倒是不多。
“就那一巴掌,我又不是故意的,就是一冲动而已。”余粮弓着腰,面对着玉莹解释着。
“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玉莹闭着眼睛,话从那张布满褶皱的嘴唇里水一样流了出来。她本来是想期待着余粮能说一句对不起的。虽然余粮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对不起是他的错这样的话,但是玉莹的心里一直有道坎,这道坎她始终迈不过去。哪怕是刚从晕倒中醒来,她说出来的那句话仍然是质问他。
“妈,你接着睡一觉吧,爸你也出去,回去遛你的鸟。这里有我在,放心。”圆圆将余粮推出了门,出门前余粮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床上那个时而糊涂时而明白的老伴,正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眯着以沉默面对自己。
在门口,余粮还不忘问女儿圆圆:“姑娘,你妈是真明白了?还是还糊涂着呢?”
“我妈是糊涂了,可是在你那一巴掌的事情上,她是清醒的。我确认她没糊涂。爸,你为啥打我妈那一下呢?你说说看。”
余粮将脸贴到门上面的玻璃上,看着里面倒着的老伴。玉莹在床上闭着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躺平的雕像。
她忽然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个冬天很寒冷。
风吹散了漫天的乌云,雪竟然没有下起来,但是依然冷飕飕的。东北的初冬像是一棵半枯不枯的老树,在北风的呼啸声中发着自己的余威。玉莹一手拉着四岁的女儿圆圆,一手拎着刚从市场买来的蔬菜,在红色塑料袋子一下一下摩擦着裤腿的哗啦啦声中,娘俩跑回了家。公公正在厨房煮着米饭,盘锦大米那特殊的香味传了过来。圆圆蹦蹦跳跳着朝爷爷的怀里扑去。爷爷弯下腰抱起孙女,脸上洋溢着笑容。
当余粮推开家门的时候,热气腾腾的米饭,释放着香味的酸菜白肉和一盘炒蒜苗已经端上了桌子。
边吃边聊,东家长李家短,单位长单位短,三代人照例一边吃饭一边开着家庭圆桌会议,这是那个年代每一家东北人家的日常。
不知道说起了什么话题,余粮说话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玉莹看了一眼丈夫,嘴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一侧身的功夫,脸上忽然挨了余粮一巴掌。玉莹手里正端着的水杯啪的摔落到地上,那杯子不是被余粮或者玉莹自己碰掉的。那杯子是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惊震掉到地上的。水杯破碎的那一瞬间,玉莹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余粮,我说错什么了?你为什么打人?”玉莹满脸怒气,泪水在眼睛里旋转,她离开餐桌回到卧室,她关上门开始思考前因后果,始终没明白到底是哪句话惹怒了余粮,以至于他像一头豹子一样挥起了巴掌。玉莹坐在床上,思考着如何处理这件事。从小到大,她虽然不是出身于富贵人家,但是也从来没有受过委屈,更不用说挨了一巴掌这样的暴力动作。结婚五年以来,夫妻间有过争吵,但是动手打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无数次。玉莹决定不忍耐下去,这样的男人不值得自己守候一生。
一夜无话,两人谁也没理谁。
早晨玉莹和女儿吃完早饭,她将女儿送到幼儿园。中午休息的时候,玉莹特地跑回家中,翻箱倒柜地翻找自己的身份证和结婚证。“咱们离婚吧,这日子没办法过下去。”玉莹当着公公的面告诉余粮。 消息像炸弹一样炸了,家里的亲戚全都跑了过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拌两句嘴。闹啥呀?”余粮的姐姐余薇劝说到。
“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不算啥。老弟你道个歉也就行了。”二姐余雁劝说到。
“圆圆,快去拉住妈妈。”公公使用怀柔政策。
“不就是挨一巴掌吗?也没打咋样,孩子那么大了,闹啥闹?”当玉莹跟兄嫂说自己和余粮要分手的时候,自家的兄嫂也这样劝和不劝离。玉莹只说一句:“不过了,孩子归你。”扔下这句话,玉莹上班去了。
晚上下班前出纳柜台张姐就对着玉莹喊,说,你家余粮在银行门口等待呢。这小两口的日子,有多让人羡慕啊!张姐砸吧着嘴,蔓延在脸上的都是羡慕的表情。
“知道了张姐,谢谢你。”玉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自己的办公桌,在确认楼里再没有熟悉同事的前提下,她走出了大楼。
夜色已经降临,雪花在漫天飞舞着,像一只只无头的苍蝇一样,撞到人的脸上和发梢上,旋即粉身碎骨。玉莹裹紧衣服,准备走回家。身旁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玉莹的衣服被一把抓住,是余粮。
“老婆,是我错了,我不该伸手打人。跟我回家去。”余粮用一双大手试图搂紧玉莹的肩膀。玉莹闪躲着,专门往路中间走去。余粮从后面使劲把玉莹往马路边缘拉拽。“你不要命了?路上车多!老婆你别这样!”余粮哀求着。一个拉,一个闪躲,玉莹专门往马路中间的方向使劲,既然挨你打,那就谁也别活。这会儿来劝我来拉我,打人的那一瞬间你干什么去了?玉莹心里这样说,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只管往危险的地方走。余粮就不断地往人行道的方向拉拽她。
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雪花在昏黄的街灯下自顾自地跳舞,自顾自地旋转,自顾自地展示着自己飞翔的技能。玉莹想人间很热闹,可那热闹不关自己的事。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余粮终于连拉带拽的将玉莹带回了家中。公公早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是韭菜鸡蛋馅的水饺。玉莹知道不擅言语的公公试图用玉莹最爱吃的饺子温暖她那颗冰冷的心。二姐余雁也在旁边帮忙照料着小侄女。看见两夫妻回到家来,众人脸上的乌云才算散去。玉莹没有说什么,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早早地带女儿睡下了。
下了一夜的雪,白白的雪花铺满了小城的大街小巷。玉莹走出家门,迎面一股清冷而新鲜的风吹来,她感觉很舒适。脚下被踩到的积雪发出阵阵抗议声,咬牙切齿地呼唤着。玉莹走到车站,在等车的人群后排队。远处穿着橘红色外套的环卫工人已经开始铲雪,玉莹将围脖紧了一圈,抬头看向来时的路,她看到了一个人正走在马路对面,是余粮。她明白余粮是不放心自己,悄悄地在后面跟了一段。
这一天储户特别多,可能是快到年底的缘故,企业账户也不断地来银行存钱,存支票,存现金。玉莹在前台,数了一天的支票和现金。尤其是那些现金,带着菜市场那独特的味道,仿佛是储户们将菜市场搬到了银行大厅一样。有带着花椒大料味道的钱,有散发出阵阵海鲜腥气的钱,有的钱还带着一股韭菜虾皮的味道。这些客户们都是就近选择了玉莹工作的这家银行来作为自己进进出出的保险箱。好不容易熬到5点,一结账,现金和账目竟然对不上。玉莹不得不重新和同事查保险柜里的现金,查抽屉里那一沓厚厚的票据。两个小时过去了,总算找出了毛病。当玉莹迈着沉重的腿脚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余粮又迎了上来,这次手里还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些吃的。玉莹没有说话,她的心中有一道沟,一道余粮亲手挖下的沟,那沟如同头顶上的银河,将她和余粮的心隔开,至少她是这样想的。那一巴掌让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
玉莹还是不搭理余粮。余粮嬉笑着凑近她,搂紧她的肩膀,玉莹挣脱不过,只好一起往前走,在她再次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余粮用出平生的气力将玉莹拉离了马路。余粮像是一条蛇一样,缠绕着玉莹回到了家。
“妈妈,你回来了?爷爷做好了韭菜虾皮鸡蛋的饺子呢。”圆圆手里拎着一只小布熊,蹦跳着过来。看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小姑娘那灿烂的笑容,玉莹的心忽然软了下来。而厨房里飘出来阵阵的韭菜的香味。年过七旬的公公正满脸笑容端着盘子,盘子里一片袅袅的热气升腾着。玉莹知道这才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
“小莹,吃饭吧。”一向寡言的公公相邀着。尽管玉莹对丈夫余粮有埋怨和不满,但是她从来都尊重公公。这是那个帮她带了三年孩子的老人,是自己的父亲。
玉莹的心软了。从此日子照常过下去,从此余粮像是长了记性一样,再也没有对玉莹动过一次武。他知道,只要再有一次,这个家必散无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玉莹说得出也做得到。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度过了金婚。忽然有一天,玉莹开始糊涂起来,她时常记不起自己把剪子放在什么地方,有时候她会忘了她刚刚吃完了她该吃的药。
院子里的蔷薇最早露出了粉色的笑脸,蔷薇是玉莹最喜欢的花。 玉莹在低头想剪下那朵漂亮的花的时候,忽然一下子跌到。她的血糖值超低。她不知道自己忘记了吃午饭。她醒来的时候,忽然问出一句:“老余头,你为什么打我那一巴掌?”
余粮站在床边,忽然被震到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巴掌被自己整天喊的老太太记了一辈子,尽管她已经忘记了好多他和她的过去。唯有那一次的一巴掌,她竟然终身难忘。余粮抬起自己的右手,看那掌中的纹路,很顺很平,自己年轻的时候,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爱着的人动武呢?
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想到了前一阵子自己看过的书,说手指比手掌长的手叫作火型手。此手型者多脾气暴躁、易冲动。余粮想或许就是因为这吧。
余粮抬起自己的左手狠狠地向着自己的右手挥去。
关注女性健康,关注家庭暴力是我们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 此文为参与火狐网 全球反家暴征文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