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k Waters

名不见经传的新电影，拍的却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且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今天的我们都知道那曾经风靡一时的不粘锅里的底层涂料Teflon, 特氟龙在加热到一定的高温后会分解成有毒的致癌物质。所以无论不粘锅卖的多便宜，广告做的多诱人，我们都不愿意把自己和家人的健康出卖给化学公司，这背后却有着我们看不见的牺牲和坚持。

彼时，1998年，Robert 在 Cincinnati Ohio当地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晋升为合伙人，成为律所最年轻的合伙人。意气风发，也刚刚结婚生子，家庭幸福美满，他本来可以舒舒服服过着别人眼里艳羡的精英阶层生活，直到那一天有2个农民风尘仆仆的从West Virginia 跑来找他，不由分说的塞给他一箱子录像带，说是他农场的奶牛喝了被污染的溪水都无缘无故的死掉。如同所有的律所合伙人一样，Robert 并没空见他们，在律所走道上三言两语之后，就把他们打发了。不过他并没有忘记农民 Wilbur Tennant 为什么会找他，他是外婆家的邻居，是Robert的外婆让他们来找他帮忙。于是，他找了一天开车回到外婆家，外婆拿出他小时候的相片集，指给他看 Tennant 的农场，现在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就在杜邦公司把垃圾场建在在农场附近之后。也许是 Robert 还保留着农民淳朴的本性，也许是外婆唤起了他内心柔软的回忆，总而言之，他回家之后开始仔细翻看那些录像带，并且利用自己的工作关系开始接触杜邦的法律顾问 Phil，希望弄清事件的原委。Phil 是个典型的上层社会的圈内人，仪表堂堂，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对于Robert 要求他提供EPA（环境保护署）的调查报告也爽快答应了，纵然那报告上写的是一派胡言。于是当Robert启用法律程序起诉杜邦公司之后，他们之间友好的对话关系便一去不复返，Phil 不再回他的电话。当Robert 找到机会在一个业界重要会议场合截住 Phil 当场质问时，Phil 终于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恼羞成怒，当面羞辱Robert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看到这里，我知道好戏才刚开始。那时的他们可能谁都没有想到会彼此对簿公堂20年。

最初起诉杜邦的小案子为Robert 找出真正的证据提供了法律依据。但杜邦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你要找证据，就让你找个够。他们派人运来了成千上万箱子的文件，堆满了律所的仓库，拿秘书的话来说，这些资料任谁拿几辈子都看不过来。当然也没有人帮他看，就只有Robert 一个人，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一头就扎了进去。很快，Robert 发现了PFOA这个单词出现在各种文件里，他却不知道是什么，在当时有限的互联网搜索引擎里完全找不到对应的解释，查遍了专用书籍也找不到答案后，Robert 终于向化学专家求教，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PFOA ，俗称C8，是30年代因为军事用途发明的新材料，用于防水坦克的涂层，战争结束后，许多公司想为这个新材料开拓军事应用之外的市场，3M 和杜邦都是其中的领跑者，其中更是以杜邦把它包装成美国革命性的技术发明，同时在私底下做了很多关于这个人工合成化学材料的各种实验。由于C8 防水，不粘等很多优越的性能，杜邦把它应用到许多家庭用的生活用品中，不粘锅只是其中的一个。并且每年从中获利数十亿美金的巨额利润。与此同时，杜邦在公司内部的实验结果都显示PFOA对人体健康有着严重的损害，他们自己的小鼠实验显示小鼠都得癌，3M进行了猴子实验，同样猴子都很快死去。杜邦自己特氟龙生产线上的工人不断有人生病住院，怀孕的女工生下畸形的婴儿，太多太多的证据，杜邦心知肚明却无动于衷，照样生产特氟龙，照样用明星打广告，照样赚着昧良心的钱。唯一的麻烦是生产特氟龙的那些化学废品越来越多堆积成山，他们能倒的都倒进了河里，不能倒的必须找个地方做填埋场。于是他们找到了一个本来就是杜邦公司特氟龙线上的工人 Jim，和其他很多工人一样，Jim 病倒了，需要钱治病，杜邦于是买了他的农场，Jim得到了一笔钱。杜邦却把他的农场变为C8垃圾处理场，上万吨的C8化学废品都填埋在此，而C8基本上是在自然界无法分解的。 Jim Tennant 很快就死了，而他也就是农民Wilbur Tennant 的亲兄弟.

2002年，Robert 手里已经有了一定的证据，他找到Tennant 告诉他一切他知道的关于杜邦公司的肮脏的秘密。那时的Robert觉得自己能做的是帮Tennant 打赢一场民用官司，替他拿到一笔抚恤金，然后离开这片被污染的土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被 Tennant 一口回绝，说，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找你的吗？我要把杜邦的秘密公之于世，让公众和老百姓都知道杜邦的所作所为，杜邦必须为此付出法律代价。耿直的Tennant似乎嫌Robert做的不够多，要他完完全全站在弱者的利益上考虑，而不是用一些小钱打发。Robert 为此付出的努力和承担的风险在他眼里似乎都还不够，这两人在某方面都像农场里的奶牛一样倔强，把对方推向极限。就在Robert转身离开农场的时候，Tennant 告诉他自己和妻子都已经罹患癌症，来日不多了。

回到律所，Robert 在内部合伙人会议上把他拿到的所有证据展示给大家，那时离法律规定能够正式起诉杜邦的日期不到一个月。几乎所有的合伙人都持反对意见，没有人想得罪杜邦这个大公司，何况这么多年来，杜邦还是他们的大客户，在商人眼里，为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民去告杜邦是绝对不值得的。Robert 作为律所里资历最浅的合伙人，遭到其他人嘲笑，压制和批评。在关键时刻，他的老板义不容辞的站了出来，说了几句极有份量的话：你们应该去看一看Robert整理出来的证据和报告，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民痛恨律师，杜邦的行为不可饶恕，跨越了红线，我们必须将他们绳之于法！

我会一直记得电影里的这一段，短短几句犀利的实话却好似泰山一样的重，在利欲熏心的贪婪世界里守住了一个人的职业操守，守住了一个人的道德底线，守住了一个人的良心。这位律所老板的形象就如同他真实身材一样高大。

1年之后，等到了开庭的日子，Robert在法院见到了已经坐在轮椅上，虚弱的无法行走的Wilbur Tennant ，他们短暂的交谈也成了最后的见面。当天，法院判别杜邦欺瞒EPA，罚款1千6百万美金，同时成立第三方科学小组独立调查PFOA到底对人类健康有多大的危害，如果被证明确实有害，杜邦必须出资成立医疗监控中心，对小镇所有老百姓的健康负责。这算是Robert阶段性的胜利。 之后，为了确保拿到最多的数据来证明PFOA的有害性，Robert想出了只有愿意提供血样才能拿到补助金的办法，吸引了几万名居民前来参加，终于在圣诞节之前收集到了大量的样品送到独立调查组。这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充满希望的方向进行，他也以为胜利的终点就在不远的前方，殊不知这场诉讼马拉松还未过半。

2005年，在Wilbur Tennant的葬礼上，Robert 把手插进大衣口袋，试图掩饰不停颤动的右手，其实这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常常在开车的时候因为手抖而扶不住方向盘。也因为这个案子牵涉的利益太大，Tennant死后，没有了原告，Robert 甚至怀疑自己被跟踪，有被暗杀的危险。干掉他斩草除根符合很多权势集团的利益。

时间就这样一年年过去，Robert 等待的独立科学调查的结果杳无音讯。那些抽了血样的居民们等不及了，他们在Robert外出吃饭时在餐馆找到他，对他说，自己的弟兄患癌死了，他们至死都没等到一个结果，一个说法。那些曾经帮助Robert 收集证据的朋友们也开始不断的质问，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消息，分析一个血样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Robert 无能为力，他也打电话去追问，却得不到任何信息，所谓独立的调查小组，他是没有掌控权的。另一方面，杜邦花钱请人到白宫游说，不断为法律诉讼制造困难和麻烦，让Robert疲于奔命，没有时间和精力受理其他案子，这样也就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结果就是要坚持下去的人力财力成本都成倍增加。连站在他这一边的大老板也顶不住财政压力开始关上门埋怨他无所作为，案子就此搁浅，没有进展。Robert 尽力说服老板赢了官司就会有财务收益，却轮到被老板瞪着眼睛问了个似曾相识的的问题，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吗？ 我是为了律所的信誉，我们是站在道德和正义的这边。就这样，转眼间，Robert 腹背受敌，成了孤家寡人。

而步入中年，是全家唯一收入来源的Robert就算有再贤惠的妻子，也经不起他十年来对家里不闻不问，不知道丈母娘生病住院，不知道小舅子生意失败。在他眼里，只有杜邦的案子最重要。终于，精神上长年累月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他在大老板告知他第4次减薪，只剩1/3年薪的时候，他的右手剧烈得颤动，然后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被送进医院急救的时候，Robert的妻子在走廊上碰到了大老板，关键时刻，她温柔而坚定的维护着丈夫，对大老板说，也许我们都无法理解为什么Robert 为了帮助一个陌生人而赌上了自己的事业，健康甚至是生命，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不是软弱和无能，别把他当作一个失败者。在妻子的精心护理下，Robert 渐渐恢复了健康。

又过了几年，在第一场官司7年之后，那一通迟到的电话终于打来了。由于收到的样品数量巨大，远远超过专家小组之前所能处理的范围，他们多用了7年来做数据分析，拿到了确凿的医学证据，PFOA长期过量使用对人体有严重的危害，各种癌症，消化系统的疾病以及血液病都能至死。小镇上已经有3，500多人生病了，还有更多的人会在未来的几年里得病。Robert 在电话这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所有的等待和坚持都值得。

影片的最终，在20多年之后，这场看似毫无胜诉机会的马拉松诉讼案最终以杜邦公司赔款6.7亿多美金了结所有官司。也让全世界都知道了一个不再是秘密的秘密，地球上99% 的人类血液含有PFOA，使得之后许多行业组织都开始抵制PFOA的应用， 也使得更多其他国家开始监管PFOA的使用。

这并不是场娱乐性很强的电影，相反，和繁琐的诉讼过程一样，影片基本就是叙述情节，如果不仔细看，甚至觉得枯燥乏味。但是影片记录的事实却是惊天动地的，在创造历史的背后总有着那么多平凡人的牺牲和坚持。我尤其为Tennant 感动，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粗燥鲁莽，却有着一根挺直的脊梁和一颗善良的心。是他毫不妥协的坚持才让他自己和所有死去的生命有意义。

他让我想起了自己多年前遇到的真人真事，当时我刚毕业不久，在知名的癌症中心工作，那里的诊所每天人来人往。一天我在诊所门口等班车，在长凳上坐着一位白发老爷爷，他看着我身穿白大褂，手里拿着冰盒，就主动和我聊起了天。他说他是陪夫人来看病的，他们住在Michigan 还是Minnesota 的乡下。那里的小镇上的人全都得了癌，他抬头望着我问：你说是因为化工污染吗？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生癌呢？ 我们那里有化工厂，政府根本不管。他的眼神我至今记得，非常的无辜和急切，想从我这里得到他心里怀疑很久了的答案。我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倒了，完全忘了自己是怎样回答他的，支支吾吾间班车来了，我就匆匆的离开了。事后我一直心有歉疚，为什么不坐下和他多聊聊天，多了解一些情况，多给他些安慰和希望？他一定是心中苦闷很久都找不到人说才会对着我这个陌生人诉说。但是我的职业本能告诉我他夫人是治不好的，我要安慰他就得撒谎，所以我仓惶落逃。只是，我从来没忘记，多年后的这部电影，讲述的居然是和他如此相似的故事，让我感慨不已。

Robert 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以一己之力，告倒了美国化工行业的巨头。这需要无畏的勇气，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律师高智商专业知识的结合，这些都是非常人能有的。难怪一开始他外婆在电影里就指着他小时候在农场挤牛奶的照片说，你一去就呆好几个小时，总是想法设法的挤出最后一滴牛奶。

Robert 在影片最后说的一段话放到今天听，也一样字字珠玑：大公司和政府都说会保护我们，那是个谎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只有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幸好他是个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