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开,林苗便跌进了开门人那深沉如海的眼睛里。抵触、思念、踌躇、忧怨和牵挂,百种情绪五味杂全,唯独缺了惊愕。意料之中不足为怪,林苗灿然一笑。博轩退后一步让出条空径,林苗径直走向客厅写字台临窗落座,博轩信步走来与她对桌而坐。
他们像是对垒前的敌我,悄无声息地暗地打量对方,对峙的眼神中,都流露着一种深切的探寻。林苗的气色还好,博轩却瘦了很多,深邃的眼睛更显空旷,眼旁挂着两块硕大的黑眼圈,发质干枯无光,颧骨突兀如两座小山包。
林苗的扑哧一笑显然与这沉寂的气氛南辕北辙,空气中流淌着的氛围未因此变得鲜活,反而增添了一丝诡异的色彩。
“在美国时为拿下客户每日里舌卷莲花,尽施辩才,累的只觉着两嘴皮粘合拥抱便是种享受。回到中国后倒是彻底轻松了,整日里跟花儿草啊什么的两眼对望。今天才知道老天其实对我不薄,手一挥便送我一条大鱼,和华贸公司的CEO坐到了谈判桌上,谈的居然还是我的私事,荣幸。”
博轩皱眉,古井无波。那深藏不露的情绪在眼眸间不曾透露丝毫,他面带倦色,眸光却敏达如炬,
“我们还在婚姻中,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什么客户。”
“哈,所以你便用你的这一特殊身份,以最最残忍的方式来折磨你的妻子。”林苗一个冷哼,愤怒的火苗在不屑中爆发。
“武断的盖棺定论前,你是否可容他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有必要吗?”林苗收起嘴边凌冷愤色,声调在怒气中也扬高了几分,犀利言语如怒射的子弹,
“如只是偶然的酒后乱性、只是尘封了的旧日恋情、只是生意场上的花红酒绿,我都可选择去原谅,可惜我看到的不是这些。你陪她海边过夜、你脱光了她为你擦药、你送她珍宝项链、你的内衣摆在她柜橱里、花盆里插着的暧昧短诗……事实从不会说谎。
你绝非寻花问柳之人,这只能说明你心里有这个女人,另个女人在你心里扎下了根,这才是最伤我的,这些都发生在婚后。我在屈辱的与他人分享婚姻却茫然不知。你百口狡辩的自圆其说根本无法否定你出轨的事实。”
博轩低头不语,紧握的右拳绷得像块石头,青筋暴起、指节泛白,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招牌动作,好似拳头的力度成了补脑的养液。许久,他终于抬头,目光空灵望向窗外,缓缓开口,
“这的确非风花雪夜,亦非逢场作戏,而是源于婚前情感的延续,当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封尘后我曾万念俱灰。直到跟你结婚后,爱情火花才死灰复燃。”说罢他猛地转头盯向林苗,抓过她的手按在桌上,才刚的闲散目光霎那间凝结如炬,
“苗苗,你真的感受不到我对你的爱吗?如果那样,只能说我这个男人太失败了。”
这回轮到林苗哑口了。她气急败坏地想抽回手去无劳而获。的确,即便心中有千般怨言她不能违心的否认他的关爱,可婚姻基石中除了有爱还有责任吧。于是她呐呐地说道,
“你是在用对我所谓的真爱来逃避你该承担的责任,来掩盖婚外情的丑陋行迹吗?”
“我向来不善言辞。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爱的只有你。可除了爱,男人还有许多情感,因某种渊源而产生的关爱也是种责任,只要肉身存在,这种情感和爱情一样永世不灭。”
林苗惊讶的抬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恨恨的说道,
“真是可笑!你敢说那关爱中没有情愫的成分?你才刚提到她可是你的前女友。”
博轩低头,似在斟酌推敲用词,
“那是浓浓的亲情,如同手足般很难割舍。”
“既非血脉至亲,又非纯真友情,冠以亲情的外衣,却升华于纠缠不清的男女之情。不相信哪个妻子可以容忍这种情感存在于婚姻之中。”
“那你要我怎样做?”博轩惊愕抬头。
“一刀砍断。不能跟她有任何形式上的联系。”
博轩无语。沉默半晌才开口,
“这太残忍了,如果你知道全部的故事,我想你会手下留情,可你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你坚持为那女人辩护是因为心中有她。博轩,和你结婚前我有相处十年的男友,和他分开实属迫不得已,绝非感情因素。我无法给予你男人渴求的婚前洁身如玉,但婚后我所给你的是一片纯情。和前男友分道扬镳后我们再无联系,直到数月前为他在美的公司做审计时的偶遇。分开就是分开了,我们从不会纠缠不休。或许有女人可以装聋作哑,任由阿猫阿狗在自家婚姻大门里进出自由,但不是我。我承认我小肚鸡肠,做不到挂着假笑把碎了的牙齿和血往心里咽。我的爱情愿意为尊严让路。你若仍和她藕断丝连,我便放弃这段婚姻。”
如万丈高楼失脚,江心断榄崩舟,傅轩的心猛地一沉,嘴角一阵抽动,他无奈的摇头苦笑,音调依旧沉稳幽然,
“能这般决绝,我真担心一个女人的心是否用肉身做成。”
林苗立刻以冷笑回击,蔑视中夹杂着一丝讥讽,
“无论多么悲凄的故事,都不是婚后纠缠不清的借口,也根本不值得我去劳神竖耳。要一个妻子去倾听自己老公的花边锦絮,除了伤心,我不知道她还能得到什么。”
房里静得能听到博轩手腕上秒针的走动声。半晌他终于开口,那低沉的语气中带着接近死亡的悲哀。
“好吧,若如此,我同意离婚。不过我希望给彼此十天考虑时间。十天后若未有起色,我会签字离婚。”
林苗听罢身体立马抖得不行,天知道她是怎样拼尽全力忍住跃跃欲试的泪珠。爱恨情仇编织的一张大网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心里也是有她的,只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承载她对一份纯爱的所有期待,他不是不爱她了,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后的一种妥协;她恨这个男人,为一段纠缠不清的情缘他居然选择去放弃她,放弃他俩苦哈哈经营了多年的爱巢。
她满目沧桑,仿佛看到了汪洋中漂泊的一叶孤舟,一场风雨的洗礼后便销声匿迹。那是她挚爱的家。
两人离开华辉公寓时华灯初上,他们心照不宣,来到了婚前常去的那家菌味餐厅,这城市餐饮业中令人惊艳的一颗黑珍珠。闹中取静的林荫街道上星光斑驳,法式梧桐的点缀让餐厅更显典雅,别具情调。推开沉甸甸的大门,眼前展开的奢华空间浪漫雅然。阔别多时故地重游,除了心境,一切如旧。
餐厅室温偏低,孤黄凋零的深秋时节室内冷风空调依然呼呼大作。博轩依旧选择了角落临窗远离风口的那张座位。林苗蜷坐在角落里,博轩用高大的身驱挡住了阵阵突袭而来的过堂风。
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白色的瓷花瓶,花瓶里粉色玫瑰柔美地盛开,与周围的幽雅环境搭配得十分和谐,花瓶旁银质小烛台里,两寸来高的粗胖蜡烛憨坐其中。
客人可为桌上蜡烛选择不同颜色的灯罩乃这餐厅特色之一,颜色的选择往往因心情而定。除了天花板上幽暗迷离的水晶吊灯,如梦似幻的斑斓烛光便是餐厅的唯一照明。
放眼望去,七彩颜色斑斓交错,餐厅的气氛温馨幽然。这家餐厅他们曾经来过多次,林苗贪玩,赤橙黄绿青蓝紫,寻常颜色早已轮过几回。当林苗虎着脸口气生硬地要求黑色灯罩时,服务生小姐将怯生生的眼神投向了博轩。博轩皱皱眉,侧头捂嘴在小姐耳边轻声叮咛。
小姐欣然离去。片刻后,那首熟悉到骨髓的《因为爱情》的旋律在空中流淌,
有时会突然忘了
我还在爱着你,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人来人往
……
橙色烛光悠然,在桌前摇曳,烛心在火苗尖上跳跃,橙红橙红的,像一只飞蛾,舞动着柔软的腰肢,欲去欲还。
头回与博轩来这家餐厅是他们相识后的那个情人节。餐厅内温度适宜,带着室外的冰雪乍然入座时却依旧寒气袭人。博轩于是要了橙色灯罩,说橙色是他的最爱,因为阳光就住在里面,可以温暖寒冷、晒干忧伤、驱散烦恼。就是在那个橙色的情人节,就是坐在这张桌旁,就是在这优美旋律的伴奏下,他隔桌拉过她的手温柔地问她,可不可以嫁给他。
那一刹,他用眸光中的温暖点燃了她藏匿在心角的希望。透过那跳跃的烛光,她看到了太阳初升时的万丈光芒,看到了秋收时黄澄澄的稻谷,看到了梵高笔下朝气蓬勃的向日葵,看到了婚姻如画前程如锦。橙色是温暖之色,也是希望之光。
而如今却物是人非。心中的希望之光成了为她垂死婚姻送行的祭祀礼炮!
那熟悉的氛围、跳跃的烛光、忧伤的旋律、和眼前对峙的这所有冤孽的始作俑者,让林苗潸然泪下。
纵有千般忧怨,却又万般无奈。只因心中还有爱。
侍者对诡异的氛围置若罔闻,目不旁视轻声布菜后离去。林苗完全不在意在旁人面的失态。
她默默的流着泪,像那盏燃烧生命的蜡烛,悲伤的声音可淹没整个世界,
“那女孩聪明贤惠知性温柔,连我都喜欢,别说男人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比不过她,今天我终究输给她了。”
微弱的烛光映着她的侧脸,低缓的声音诉说着千古悲凉。那字字珠玑的泪光滴落在博轩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他默默的看着她流泪,心突然像被电击了般一阵痉挛。他这是怎么了,他似乎忘了坐着他眼前哭泣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曾与他肌肤相亲、陪他欢笑哭泣的枕边人。他爱这个女人。在迈阿密的许愿树下他曾暗自发誓要给她幸福,愿陪她看遍浮华变迁,陪她经历岁月沧桑。可他践诺了吗?父亲过世、胎儿流产,难道她的眼泪流的还不足够多?而他作为丈夫,非但未能为忧伤的她递上块手帕,反而在她伤口上撒下了一把盐。
这一想法让他不寒而栗,深深的内疚中带着的自厌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电光火石间他如醍醐灌顶,他似乎瞬息间领悟了婚姻的真谛。他颤抖着隔桌伸过手去,用干爽温暖的指腹帮她擦拭着泪水,他的声音低沉干哑,
“乖,不哭了。”
林苗伸过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半合的拳头置在唇边轻轻咬住,她在努力地抑住泣声。温湿的泪珠如燃烧的火苗在他皮肤上撩起灼痛,手指上的咬痛针尖般扎向他最柔软的心间。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给我一段时间处理。”
疲惫的男音带着挫败后的无奈。他投降了!在她泪水的肆虐狂轰下,他一如既往地再次成了俘虏。被冠以出轨不忠的帽子,他心何甘,情何愿,可那又能怎样?他的委屈软弱得像只小羊,只能憋在心里咩咩叫唤。
他爱眼前这个女人,根本见不得她的眼泪。
林苗从泪水满盈的拳头中抬头,诸多情绪潮水般涌向心头,她久久无法从惊愕中缓过味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眼前的男人用郑重的点头再次确认,就听他继续说道,
“苗苗。我想安排一次旅游。就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