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杰回头望去。
心瑶长发飘逸,身穿深蓝色羽绒服,瘦身蓝仔裤生动地勾勒出她那修长笔直的双腿曲线。她拖着一个拉杆箱,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对着垃圾桶,是面壁思过还是抒发情怀?”
“没有啊。”苑杰早已换上了一副笑脸,并立马转移话题,
“培训怎么样?”
“嗯,那财务软件不错,在库存管理上可谓标新立异,我觉着可以买进。”
“那好。你写个申请递上来,我来批。要快。明年初我想找个审计事务所做年终审计报告。”
心瑶歪着头看向他,大眼睛眨巴眨巴,一脸的纳闷和惊讶,
“可我们这样的公司不需要审计报告。”
“集团结构明年会有变化,审计报告对融资和贷款至关重要,和银行打交道时必不可少。”苑杰侧身从心瑶手里接过拉杆箱,同她并肩走向停车场,边走边解释。
心瑶是ABC,父母是华裔第一代移民,和苑杰同岁,财务专业一毕业便进了苑杰在美的家族公司-美国宏达家具。人聪明又勤奋,从出纳做到财务总监仅用了六年的时间。苑杰常年在中国,是挂名的CEO,宏达的具体业务都由他在美的叔叔打理,他很少介入。直至几月前,苑杰才突然空降到美国总部,接过指挥棒,当时还引起了不小轰动,其中委曲无人知晓,小道消息漫天盖地。这位年轻的CEO我行我素,对那无聊的八卦和猜疑置若罔闻。他承袭了家族的视利润为生命的营销理念,弃繁文缛节,一门心思扑在了销售策略和市场专营上。
他高瞻远瞩,目光独特。冷静内敛和追求时尚的两种极端不协调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融为一体。人又英俊潇洒,他的到来给沉寂乏味的公司注入了新的活力。
因他长期旅居中国,人又低调神秘,心瑶对他不甚了解,屈指可数的交流多半是通过电话远程。他调任到美国公司后情况自然大不相同。CEO和财务总监间的亲密合作关系不必赘言。不过人无完人,苑杰纵是趋近于完美,细心的心瑶还是发现了他致命的软肋,她时不时用手试探着捏捏,反复地体会着拿捏的手感和力度,嗯……这可是门手艺活,总有一天她要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感觉到心瑶慢下了脚步,落在了后面,苑杰驻足,回头望向她,见她眉毛微皱,便用眼神发出了询问,
“没事的。胃着凉了,有些痛。”
说罢,她略弯腰,抬起一手,捂住了胃部。
苑杰拖着拉杆箱,回身走了过来,一把扶住她肩膀,俯身关切地看向她,
“要不要去医院?”
“不了。可能胃里空了。想喝点热粥什么的,暖暖胃。”
苑杰沉思片刻,
“好吧。这附近有一家广式粥店。味道还不错。一起去吧。”
“你不是要去看那批新到的货吗?”心瑶抬脸问他。
“明天去一样的。先给你垫点东西。年纪轻轻的,胃搞坏了可得不偿失。”
心瑶点点头,左手捂住胃,右手试探着去碰触苑杰的右臂,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手轻轻插进了他的臂弯,苑杰俯头侧脸看向她,柔声问道,
“很疼吗?”
原来低醇的男性磁音也可产生温柔似水的效果,心瑶心中涌起的暖流像是过了电,痒痒的,麻麻的,
“嗯。”她扬头,用手指指额头,“都出汗了。”
苑杰看着她点点头,说到,
“把围巾系好,去停车场那段是户外,别感冒了。”
心瑶从脖上抽下那白围巾包在头上。她在心里暗自给自己点了个赞。这男人的脉门,她可是一摸一个准。
博轩把车停好,和林苗一起上了楼。刚进客厅门,便被林苗拦腰紧紧抱住,她垫起脚尖,扬脸,抵住他的下颚,边亲边问,
“家里总可以了吧?”
“要杀要剐,夫人请尊便。”博轩笑答。
林苗还他一记胸前轻捶,将他推离些距离,帮他脱掉大衣围巾,挂在旁边的衣架上,弯身从鞋柜中拿出拖鞋放在他脚前,
“你去冲个澡,我去包点馄饨,出来后你正好吃。”说罢她转身,身子转向了厨房,腿却定在了原地,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她刚一回头,便被他轻轻一拉带到怀里,
“一起洗。”他的眼眸中冒出欲望的火花,声音也变得低沉嘶哑,
“我洗过了。”林苗脸一红,从他手臂挣脱出来,快步走向了厨房。
“怎么,叶公好龙,光说不练?”博轩的笑声从耳后传过来。
博轩从浴室出来时,一碗馄饨已在桌上静候,热呼呼的汤上浮着一层金黄色的油和碧绿的葱花,煞是好看,肉馅是林苗前晚调好的,香嫩溜滑、入口即化。博轩起筷尝上一粒,不禁捂嘴唔了一声,啧啧称赞道,
“我老婆要是开早餐馆,等队的怕是要排到南城根。”
“怕是只你一人来捧场。”林苗蹲在地上,边帮他整理带回的行李边笑答。
“中医不管用吗?”林苗看着他皮箱中的十来套崭新男士内衣问道。
见博轩摇头,林苗没说话。博轩的过敏症源于新婚时去肯尼亚的蜜月游,接触了一种奇异的植物后周身起红疹。疹子治愈了,却落下了严重的皮肤过敏症。目前只能穿中国一家毛纺织厂生产的特制内衣,中医西药都试过了,均不见效,此病顽固,反复无常,顶尖专家也束手无策。
“明天你是不是要去看妈妈?”博轩用问话打断了林苗的思绪。
“嗯。下班后我直接去,不要等我。”
“要不要我跟着一起去?”
林苗摇摇头,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愁容。
那一闪即过的表情还是被博轩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走过来拍拍她肩膀,轻声安慰道,
“别着急,慢慢会好的。我若能帮到什么,一定告诉我。”
林苗收拾完碗筷,将那大束鲜花插到卧室梳妆台上的花瓶里。博轩抱胸单手托腮在旁看着。林苗讲究,红玫瑰象征火红爱情居中放,外包寓意为婚姻美满的黄郁金香,康乃馨和百合有富贵平和之意,用在最外围,满天星点缀散布于其中,预示多姿多彩的幸福生活。
室内幽暗的灯光折射到那五颜六色的花朵上,淡雅幽香在鼻间萦绕,空气中流淌着的迷离浪漫情调使人怦然心跳。林苗起身走了过来,紧紧贴在博轩胸前,芊芊玉臂勾住他的脖颈,撒娇道,
“抱我去床上。”
“背吧,接触面积大,省劲。”博轩大煞风景。
“就要抱。”林苗撅嘴。
博轩领旨,将林苗一个打横抱在怀里,一脸郑重地朝大床走去。活像个捧着红宝书奔赴刑场的革命烈士。林苗被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在他怀里连蹬带踹,手不老实地去呵他的痒,博轩手一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面对面压在了林苗身上,鼻尖对鼻尖。
她脸上掠过一丝潮红,似四月的桃花,颈中皮肤白皙如瓷器,明媚的意态流露在她的嘴角眉梢,横波潺潺的眼眸对他做着无语的诱惑。他的嗓子火燎似的干哑,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风雨过后……
“博轩,我们要个孩子吧。”
“一定要要吗?两个人不是蛮好吗?”
“时间长了,会孤单的。”
“那咱养条狗吧。”
“狗和孩子能一样吗?我不要无儿无女,孤独终老。”
“有我在,不会让你孤单。”
“不,我就是要孩子,你若嫌麻烦,孩子我来管,我来带。你只要让我怀上孕就好了。”
“我怕你一个人吃不消。”
“怎么是一个人?难不成,难不成你要回……中国?你这回回国探亲,是不是你们家里和你说了些什么?”
“那倒没有。只不过我大哥给我培训了一个月,从工厂的流水线到销售渠路,把整个流程操练了一遍。大哥忙不过来时,我便可以直接上沙场,助他一臂之力。”
“那就好,我不想回中国。当初你家里是拍板同意了的,你大哥接工厂的班,我们俩在国外生活。”
“是啊。我也不想回国,你知道我对经营工厂什么的向来没兴趣。不过世事难料,如果家里真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现在有太多不定因素。乖,孩子的事先等一等。你年纪又不大,我们有时间。”
可她一直梦想要两个孩子,这样便要打出五年时间,算算蛮紧的。她是家中独女,没个兄弟姐妹说说心里话,过得蛮孤单的,她不想让她的孩子重温她的感受。若有两个孩子,孩子间便有伴有照应,即便她百年以后也大可放心。
可博轩却读不懂她的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孩子问题是她婚姻中唯一的美中不足,博轩为人随和,家庭感情强,他对孩子的抵触心理让她百思不解。她不是圣母玛利亚,这事没他的配合,她只得巴巴地任由时光流去,干瞪眼干着急。林苗心有怨气,却无能为力,她翻过身来用后背对着他,以沉默对抗。博轩见了,挪挪身子凑了过来,健壮的胳膊拦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圈在自己胸前。没过一会,林苗的呼吸变得轻缓而匀称,她睡熟了。博轩发觉到手臂上有一片冰凉,他抽回手来一摸,湿湿滑滑的,凑到嘴边一舔,咸咸的分明是她的泪水,他用胳膊撑起身体,借着微弱的床头灯,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悄悄披衣起身走到凉台上,倚着栏杆,他点燃了一支烟,红芒在黑暗中画着优美的弧线,寂寞的烟圈化成曼妙的飘渺轻姿漫舞,以千姿百态的模糊影像呈现在眼前。他眯起双眼,那图像渐渐变得清晰,最后定格成一张甜美的笑脸,冲他咯咯地笑着,
“博轩,我会等你一辈子哦。”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埋在双臂里,左手深深抓进头皮,陷入了沉思,直到右手烟柱烧到手指,才恍然觉醒。他将烟头扔在地板上,抬脚碾灭,转身回走,推门进了卧室。
林苗翌日一早起来,好像忘了前晚的不愉快。见枕边人睡得正香,她在他额头上留下一记啄吻,便蹑手蹑脚地去洗漱,去厨房准备早餐。博轩喜欢美式早餐,林苗已备好了所有食材,他起身后只需稍微烘烤便成。她又熬了杂米粥,做了几盘清淡小菜,怕他由着这月在中国的惯性,想念清淡的中式早餐。
博轩博士毕业后在一家小型的计算机公司做软件设计。隔行如隔山,财务专业的林苗对电脑一窍不通。她只知道博轩是个狂热的电脑狂,编程时可以连续几天通宵达旦,大功告成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他大部分时间在家上班,日程安排相当灵活。博轩曾帮她编过几个小动画小游戏什么的,虽然按他设计的六合彩预测号买彩券,林苗的最大赢额从未超过两块,这丝毫不影响他成为林苗心中仰慕的大神级人物。
林苗一到办公室便意外地被人事唤了去。推门进去,只见灵芝、杰克、前台的黑人女孩和人事总经理围坐在桌旁。灵芝一脸愁容,原来半小时前她惹祸了。
她在洗手间接听朋友来电时,回复中用个“你”字,便稀里糊涂地被正蹲坑的黑人妹妹告到了人事,告她有歧视嫌疑。灵芝百口难辩,她只得引经据典,反复地解释中文字意和发音。杰克高中二外选的是中文,便仗义地出手相助,林苗的介入更助她一臂之力,最终将她拖出泥海。在灵芝的道歉和人事的和稀泥声中,此事总算画上了句号。
林苗见灵芝心情沮丧,眼中滚动着泪花,楚楚可怜的样子,便约她下班跟她回家吃饭,顺便疏导安慰一番,没成想灵芝说杰克已约了她去酒吧。林苗皱着眉,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的预感,可面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提醒她多加小心,保持手机通畅,有事打电话。
一下班,林苗便直奔郊外的养老院。每回看到那灰色的大门,她的心便变得沉重起来。冬日里的枯树野雪和暮色天空将这古老的红砖建筑物勾勒得更加孤独凄凉。
两年前林苗把母亲从中国接到这里。美国的看护设施一流,医护人员耐心专业,只是母亲的病情实在让人担忧。
推开会客房的房门,母亲正孤单地坐在沙发上,望着树上的那两只乌鸦发呆,她皱纹满面,却面容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目光呆滞空洞,脸上流淌着无尽的悲伤。林苗轻轻走过去,蹲在她腿边,静静地握住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地唤着妈妈。
母亲低头盯住林苗,伸出左手食指竖在嘴边,做出了嘘的动作,然后扬指冲天,贴在她耳朵神秘地低声道,
“小声点。我女儿在天上睡觉呢。别吵到她。”
林苗失望地站起身来,接过旁边护士递过的汤药,重新跪在母亲身边,把盛满药汤的调羹送到她嘴边。母亲突然大手一挥,满碗药汤随即被打翻在地,她摇晃着站起,边狠命地撕扯头发,边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们害死了我女儿。现在又来害我。”
林苗被这阵势吓蒙了,正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吱的一声响,有人影在门边一闪,随即闯了进来,快速跑到母亲身边,一把扶住了她,将她护到沙发旁坐下。
“苑杰,苑杰。”母亲抬头望向那人,泪流满面地哽咽道,
“信带来了吗?”
在林苗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苑杰蹲坐在母亲身旁,从兜里拿出张纸开始读起来,口调亲切,口音清晰,
“妈妈,我在天上很好,这里有许多漂亮的天使陪我。白云的被子很柔软,太阳的火炉很暖和……”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闭上双眼,脸上展开一丝笑意,好像沉浸在无限惬意的冥想中。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在他的搀扶下返回了卧室,边走边叨唠着,
“我就说我女儿在天上,还给我写了信,他们都不信,瞧,苑杰都带来了……苑杰,明天你还来吗?”
目送着母亲那远去了的孱弱背景,林苗不禁泪如泉涌,她边抹眼泪,边狂奔着冲出房门,刺骨的寒风吹在满是泪水的面颊上,如同刀割般的痛,但那痛感远还不及心痛的百万分之一,因为那痛感来自于她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母亲失忆了,母亲疯了。她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她在母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弃旧爱迎新欢,这举动把母亲彻底气疯了。
苑杰是谁啊?在母亲眼里,是她的女婿,也是她的儿子,是和她女儿青梅竹马的、她看着长大的、她的心肝宝贝。
苑杰,母亲唯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