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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日报》副刊: 黑洞

(2024-01-02 06:40:33) 下一个

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刊2023年12月28日

 

黑洞

 

文/静语

 

      “大卫对我又说那样的话,实在是忍无可忍!能不能帮我换个其他的病人?”

 

       珍妮走进护士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 我拿起值班表,迅速地回应道,“今天我决定去会会他。”

 

       作为主管护士,我已经不知道听到过多少回有关大卫的投诉了。他曾拍着大腿让一位护士坐在他的身上;当另一个护士单独和他相处时,他揶揄说两人可以在一起做点什么;他还对珍妮讲他的那东西恐怕对她而言太大了一点儿……

 

        对于大卫的有持无恐,护士们多半“不和他一般见识”。同事们之所以对他一忍再忍,还要从他入院的第一天说起。

 

       “自从大卫有病失去工作后,妻子就离开了他。那条和他相依为命的狗最近也死了,他现在一个人住。他不仅有糖尿病、肾病等疾病,再加上超重,只能依赖轮椅生活。前几天他说他想自杀。” 医院的主任在大卫入院的第一天,就神秘兮兮地召集大家开了个会,又小心翼翼地强调说,“他如果又提起自杀的念头,一定要按流程筛查,问他过去几周是否一直有自杀的想法,是否有具体的方案,是否真的采取过行动……”

 

       在加拿大,对于自杀倾向病人的筛查程序,护士们早已稔熟于心。程序,医院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程序。比如,多少身高体重的病人需要多少卡路里的热量;哪些有摔倒危险的病人需要安置在轮椅或病床上;什么样类型的病人住院时长应该是三周还是三个月……仿佛按着流程,一切都可以万事大吉、万无一失。

 

       大家每天都提防着,可大卫再也没有提起过自杀的事,却似乎开始热衷于惦记起女人来。

 

        一个男人如果还对女人感兴趣,那就并没有到生无可恋的地步。“还有那么多的欲望,也不见得是坏事。” 大家调侃地说。

 

      “大卫,你好啊!我是肖雯,你今天的护士。” 当我第一次微笑着和大卫打招呼时,他正坐在轮椅上,靠着落地窗望着窗外发呆。

 

        他的块头很大,臃肿的身子满满地塞在轮椅里,肩膀耷拉着。当他缓慢转过头时,我发现在他有些膨胀的身躯之上的,却是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庞。

 

        他粗黑的眉头微蹙着,神色似乎可以和窗外晚秋的萧瑟融为一体,在暗淡中尽显茫然。

 

        他向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而深的双眼里满是空洞,仿佛没有任何笑意的灵魂正游荡在那一方空洞的深处。

 

        当我一边寒暄一边站在他身旁测量血压的间隙,他望着我,突然伸出双手轻轻拤在了我的腰上,目光还是那么迷惘地直视着我的腹部。”我喜欢你这样的细腰。” 他的语气低沉、缓慢而又机械,像是在自言自语里试图唤醒什么记忆似的。他的眉头间仿佛锁着很多的疑问,眼神里有种溺水之人将要下沉前竭力向上的痛苦挣扎。

 

      “大卫,我很尊重你,也希望你能尊重我。” 我一动不动,轻声而又严肃地看着他说。

 

        “好吧。” 他眼睛里闪动了一下,垂下了双臂和脑袋。

 

        从那以后,大卫再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不礼貌的举动,但我却始终也没能走进他的内心。

 

       有一天他和同屋的病友从楼顶的花园回来,当病友兴致勃勃地感叹室外空气的清新和阳光的明媚时,大卫坐在一旁,依旧有些呆滞地一言不发。

 

      “大卫,你觉得花园怎么样?” 我关注着他问道。“对我而言,都一样。” 他双眼直盯着脚下一动不动地说。

 

      “我记得你喜欢养狗。” 我试着进一步和他找些话题。“它死了”。他还是那么呆呆地看着地面,仿佛能够那么盯出一个洞来让自己可以陷进去。

 

     “你有没有想过再养一只?”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耳朵却像天线般竖着,以期探听出他那深洞里任何生机的气息。“他们说可能会再给我一只。”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声音逐渐小下去,像隐藏到了一片雾霭里。

 

       第二天我查房的时候没有看到大卫,“他又去楼顶了。” 同屋的病人告诉我。“一个人?” 我一边急急地问,一边开始小跑了起来。“他自己——” 病人的回答混在我耳旁的风里,从身后传来。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楼顶,看见大卫正摇着轮椅准备回来。扫视了一下四周,只见花园的边缘都竖着三四米高的玻璃围墙,我长舒了口气。“快到给你测血糖的时间了。” 我故作轻松地说。

 

       当我在推他下一段缓坡,正担心他体重过沉而无法控制速度时,他半压下手刹,“这样轻松些。” 他扭头对有点紧张的我说。阳光下,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有着孩子般的小小得意。

 

       医院里的工作总是很繁忙,每个人都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完成不同的程序。好几次我都想找个机会和大卫聊一聊,但频繁的新入院病人使我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每当我匆忙走过他的病房时,常看到他沉默的背影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轮椅上。

 

       大卫曾告诉我,当初他一个人独自从南美洲移民加拿大,每天除了埋头工作交各种账单外,身旁没有什么朋友。

 

      “你出院后有什么打算?” 我问他,“回到我的公寓,一个人。” 在悠悠的语气里,他仿佛又落入到他的那个洞里,那个繁华都市里难以察觉的荒芜之地。

 

        大卫终于出院了,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他安全地离开了医院,没有任何事故,大家似乎也都安全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行进着,医院在日夜轮转的程序里安然无恙。

 

     “你知道吗?大卫死了。” 在大卫出院后的一周,同事悄悄地告诉我。“ 怎么死的?” 大家面面相觑后摇了摇头。

 

        我仿佛又看到了大卫那双惘然若失的眼睛,他们化为一个个的黑洞,在医院里、社区中、在都市一栋一栋的楼宇间,大张着,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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