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农兵“上管改”的指引下,我们的办学方针以“开门办学”、“在实践中学”、“边干边学”为原则,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很少。以后的几年里我们不断地下厂下乡,为无产阶级服务,为贫下中农服务。严老师看到了新的办学方向,也积极配合形势,觉得数论、微积分这类知识的确在实践当中难以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想起自己的研究生导师华罗庚的研究成果,给同学们介绍“优选法”和概率统计,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
然而,不管到哪儿办学,我总是被当成“编外人员”,分派不到正经活儿,什么都学不到。为了学习几何基本知识,课堂搬到了校办工厂,通过画图纸,了解几何图形的特性。我一个人被分到翻砂车间,连一张纸都没摸着。我并不在乎,那点几何知识早就学过了。翻砂车间里有几位没摘帽的右派老师还在接受劳动改造,看到他们认真劳动的样子,很受感动。一位50多岁的历史系老师乐观风趣地对我说,“翻砂这活儿,对身体好,腿有劲儿,胳膊有劲儿,冬天还不冷。”
春寒未过,学了点儿几何知识,我们就到平谷农村丈量土地,根据不同农作物的产量、生长条件和水源光照找出划分土地的最好方案。从县城借来各种测量、计算和绘图仪器,县城专门派人来指导我们怎么使用技术含量较高的测距仪。两台测距仪由党支部书记高启如和另一位班干部负责操作,其他同学轮流练习使用。给了我一根标杆,听别人指挥,看别人手势,跑来跑去,把标杆插到指定位置。后来给了我一卷皮尺,叫我量几十米的短距离,最终什么仪器都没摸着。
在北京闸皮厂就更有意思了,原本是用统计和“优选法”协助厂里计算闸皮的最佳配料比例。我连一个车间的大门都没进去过,被分配到锅炉房当火夫。高书记还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烧锅炉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一定要保证车间温度均衡,因为车间温度是计算配料方程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严老师倒是很同情我,提醒我说煤的重量、湿度、硬度、添煤频率、火的温度、甚至煤的产地、气温等都是相关系数,可以搞个统计。我问锅炉房的师傅煤是在哪儿产的,他说不知道。我问每天都什么时候添煤,他说得看火候。我问火的温度怎么测,他说锅炉上的温度计早就坏了。我要找把秤,称一称每一锹煤的重量,师傅说:“没那么多事,往里添。”所以,我就什么都没学,烧了两个星期锅炉。
我们到北京第七机床厂,研究钻、镗、铣、刨各类车床运转速度、废屑与刀具的关系,用“优选法”找到不同金属的最佳切削速度。高书记带着我们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每天上夜班。大概是因为晚上光线不好,一般车床不运转,只有磨床把白天加工好的平面产品磨光。我跟一位师傅守着一台磨床,每隔十几分钟调两个微米,看着金属产品在奶白色的液体中来回缓慢移动,连个金属粉末都没见到。
三年级学了更多数理统计以后,在北京气象站实习长期和短期预报,大量的数据得输入计算机。这次倒是让我进了计算机中心,但我不能上机,给了我一个手摇加法器,让我核对别人操作的计算机运算结果。记得我手里拿着计算机打出来的长纸条,指着手摇加法器顶了高书记一句,“这玩意儿能有计算机快吗?”高书记打鼻眼里损了我一句,“那得看你的本事了。”
那几年,不管是拿着标杆跑来跑去,还是坐在磨床旁边打瞌睡,我都毫无怨言。五年窑洞生活的磨难之后,我已经慢慢地学会了如何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自足常乐。几十万北京知青,能回北京上大学的有几个?我太知足了。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得罪任何人,什么人在纸上画个圈,我就有可能回到那黄土高坡。我对班里某些同学没有任何的怨恨,包括高书记,他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但是当他们在食堂门口贴大字报要求改善伙食,我真的有点看不起他们了。师范大学历来都是免伙食费免学费,白吃白住白念书,一分钱不交,一日三餐有白膜米饭,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去陕北呆几年试试。
19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一开始,学校停课了,工厂农村也不去了,整天写大字报,学习中央文件,“批林批孔”。工人宣传队进驻了学校,加强工人阶级的领导。数学系工宣队的刘队长,参观了系图书馆后,在全系大会上说,图书馆里面的洋文太多,这样的图书馆对工农兵没有用,还威胁说,文化革命都这么长时间了,这些书怎么还在书架上。
为了逃避无聊的政治活动,我参加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每天以练“批林批孔”节目为借口,跟着各系的二十几个同学吹拉弹唱。学校举办了一场大型组歌“教育革命颂”,从各系调用了一两百人,组成合唱团,白天晚上排练,我们乐队自然是重要核心部分。每逢过节高校联欢,我们还去颐和园、天坛等公园为民众演出。我还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宣传队没有活动就去游泳训练,连冬天都要去华侨补校的室内游泳池训练。就这样我名正言顺地躲过了那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和批判会,连一张大字报都没写。每次去排练或训练,跟高书记打个招呼,他无可奈何只能摆摆手说“去吧”。没想到那次搞大型组歌,他不知怎么就成了总监督,还是在我眼皮前晃来晃去。
刚入校不久,学校还搞了一次“接受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再教育”展览,插队知青把当年用过的草帽手套,饭盒算盘等物品拿出来展览。我把入校时穿的一双土布鞋拿了出来。“这是村里一位乡亲一针一线给我做的,”我对高书记说,“我下地干活穿着它,回来上学那天还穿着它呢。”他看了看,不屑一顾地说:“现在怎么不穿了?我们研究研究吧。”
我把土布鞋放回到宿舍床下面,一直到毕业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