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多，车在一个繁忙路段怠速，但四面汇来的混乱车流，看着还是令人欣喜，都是早起的上班和打工族，有工作，就有希望。疫情行将一周年了，当时谁会料到世界很多地方，包括美国和欧洲，疫情增长至今尚不见顶，而疫情给全球经济的重创，还远没展露真容。所幸澳洲，已经连续几周没有死亡病例，社区感染也控制在了个位数，这得感谢澳洲各级政府的得力举措以及国人的自律和牺牲，我们毕竟避免了当初预测的上百万感染上万死亡的悲剧，也避免了有损人道和自由理念的专制性封城，危机时期捍卫了一把民主制度的优越性。经济开始重启，上帝将一如既往保佑澳洲。

今天又是调休日。初夏赶早，尽管路堵，来到海边也才八点不到。目的地，12 公里外世上最隐秘的8号私家海水浴池。半边天空已基本晴朗，半边天空却还云层笼罩。沿着海岸一路走，天光云影，山色海韵，悉数收入眼帘。

去年林火烧黑的树还在，为四周散漫开去的新生代填了几笔凝重。季节性的野火本不是什么灾害，灌木的生命传播有赖于此，但现在野火季越来越提前，延长，强度越来越猛。坡上树丛里流出的雨水带一层油脂，那是树焦浸泡出来的，连一些海滩，细细的白沙也覆盖了一层黑炭粉。气候变化是不争的事实，天命难测，人事当尽，为了后代福祉，我们还是有些该尽的责任。

海岸高处的植物都长不高，沙质或岩质的地表，加上强劲的海风。澳洲国民性里有种东西被社会学家称为“高杆罂粟综合症”（tall poppy syndrome) ，指的是澳人讨厌自吹自擂显摆与众不同的主儿，这不一定指业绩，如果你业绩出众又保持谦虚，还是会受人肯定和敬重，但这很难，是吧？所以这种心理相对束缚了社会的创造性，一个过于强调平等的中产社会，很容易因此裹足不前。不过文明发展，也远不只限物质一面。

早晨低潮，一片礁盘露出海面。澳洲的海岸无疑是雄壮和粗野的，这道面向太平洋的屏障，有些段落是名副其实的铁壁，石中含铁量奇高，整个暗红崖面就是矿苗的露头，随手捡一个石片，实际是捡起一片锈铁。厉害国人习惯叫澳人土澳，挺确切，两个意思，一是澳洲经济倾斜于自然资源，矿产过于丰富，二是澳人看上去憨厚朴实，不太追求生活的奢华，衣着，汽车，住房，城市。

国语里还有个词叫闷骚，似乎只限于女性（抱歉），这里只借用一下这个闷字，澳人有憨厚朴实一面不假，但同时也极富野性。岂能不野，一个靠囚徒和军人建立的国家？只是这个野多半处于闷态，不像美国西部牛仔，野性标志披挂齐全，这恐怕也和当初囚徒的境遇及军人的纪律有关。曾在一建筑工地的围墙上看见历史照片，是一二战澳人报名参军的场景，那个踊跃，斯斯文文穿着西装排队，神情却兴高采烈，闷野。确实澳洲立国以来，从来没让自己拉下一场战争，尽管没有一场，有半杆子和自己打得着。看看澳式橄榄球，一身短打，哪见美橄从头到腿的护具。有科学调查揭示，大有澳橄球员从激烈肉体对抗中获得快感。原始野性，假现代体育规则释放，闷野。

上面这处老让我想起小时看的罗滨孙漂流记，原始味十足的河口，食人族驾着小舟绑着战俘渡海而至。在大自然里，一件有趣的事就是放纵自己想入非非，因为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永远只是孩童。神给人两本书，一本是圣经，那其实是古人和使徒们记录的如是我闻，另一本则是大自然，那可是神的原创。说原创自不是指亲手栽培一草一木，那是人干的活，神干什么？创自然律。自然万物，包括人的肉体，便籍着自然律进化而生。当然了，人不恒等于肉体，比如我写下这几个字，不是因为有肉体延伸出的十指，而是我支离破碎的自由意志。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不，就有了麦克斯韦尔电磁方程。在这处悬崖上眺望，一道蓝光如剑从天空直指海面。一个光学散射或折射现象而已。不过光确是自然界最神奇的事物，现代生活拜其所赐，现代科学拜其所导，概因它是自然界唯一不遵循经典运动定律的东西。想象当神的灵在黑暗的深渊上飞翔，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而此刻日月星辰和一切光源还无从谈起......，well, 我望着这道蓝光，渐渐觉得像望着自己的灵体。大自然好，在于在她的怀抱，我得以放纵自己的幼稚，放纵自己的骄傲，而不必谦卑，不必叨叨自己是个罪人，我带着原罪，诚然，但我更带着父的荣耀。

说大自然鬼斧神工，那早已是套话，但看着这一幅幅耸立的崖壁，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词儿来形容。

天很快开晴，望着对面山岗上一大片紫色云影迅速缩小，山川为之变色，初夏的暑气也很快升腾起来。

踩过这一大片浅水礁盘，8号私家浴池就不太远了。记不清了有没有预订，但愿没人，这一路只碰到一个人，就在下这个礁盘的山径上，二十五六岁年纪，留着长发，抱着一块冲浪板迎面走来，拦住我恳求千万告诉他时间，我的手机塞在背包里，卸下包取出手机告诉他十一点正，他连声道谢说来得及，我问你有急事吗？对，工作面试。海滩救生员？不，工厂。太棒了，祝你好运。真的很好，今早碰到第一个人，他将获得一份工作。也很佩服澳人的淡定，面试前还去冲浪一圈。

说私家浴池，因为它隐蔽，在一处悬崖下，没有一条道通向它，一端是覆盖满青苔的礁盘，比冰面还滑，一跤下去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另一端，是从这片礁盘往前行，一公里半的巨石嶙峋，巨浪从一边拍击过来，如遇涨潮，有警告不得前往。我此行吗，算是为女儿和她男友探路，他们的路线方案似乎不太优化，我先探一趟（嘿嘿，现在难得有地方维持点父亲形象）。

到了。8号浴池，不，8字浴池。竟有两人先我而至。

是不是很值得一来？你肯定这是自然手笔，不是天神天使为自己建的凡间嬉戏之处？边上还有好几个边缘不规则的浅水池，里面海水已被晒得暖暖的，想当然8字池也如此，便一跃而下，啊，冰凉刺骨，可能是水太深，跳下去完全没顶。上来躺在浅水池里晒太阳读书，真无比舒服，就是海风大了点。边上的巨浪拍礁也很好看。

回去路上迎接我的今日之星是这个小家伙，一个足球大小圆滚滚的刺猬，忙着在路边吃蚂蚁，有趣的是我想给它的小脸照几个近照，它却不断躲开，不是转过身子，就是埋下头去，害羞得很。这种大刺猬是这处海岸的两大特色动物之一，另一是灰鲸，但那要到冬天鲸群徙游到此才能看到。这家伙，我想世上没有比它，将圆融和尖锐结合得更好的了，值得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