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来
一、 出逃
兴舟市京剧团一行10人终于成行,81年9月中到香港传统戏剧联合会访问演出。
带队的老孟是剧团的副团长,这次能出一次国,算是退休前的最后一个福利 。本来还是团长苏木岩带队,不知为啥,这次团长高风亮节,极力举荐老孟,加上出来要表演几场京剧样板戏里的几个片段,老孟是多年的编剧导演,所以最终就这样定了下来。虽说是带队的,实际上他的权限可能在队里只能排上第四 ,因为队员里有团长的老婆谷凤莲,还有市文化局的两个搭头—上级机关的代表,有点像御派督阵。
谷凤莲这次要作一个彻底的了结—离队出逃。自不久前她发现了老公苏木岩与新调进来的一个女的有那种暧昧关系 后 ,她就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了兴趣。她这人本来就有些偏执,这种事情是绝不能容忍的 。一个女儿已上初中,从小到大都由爷爷奶奶领着,与她不冷不热,每次与苏木岩吵架后,想去对女儿诉说抱怨一下,女儿却离得更远。这次访问香港,她就给苏木岩一个最后通牒,若名单里没有她,她就要在单位上把事情闹开,这倒正中苏木岩的下怀,他巴不得自己一个人行动方便。
队里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一男一女也许可以一起走,他们一个是谷芳萍,一个是许秋意,至少不会阻拦,这是谷凤莲的估计,当然还是要看最后对决 。很早以前她抓到过谷芳萍用收音机听敌台音乐的事 ,虽然她俩同姓 ,平常以姐妹相称,在那种严酷的政治环境下,也是一桩可大可小的事件 ,谷凤莲只是严肃地告诫要注意,并没有声张,此后俩人关系却愈发走近了,谷凤莲的糟心事儿谷芳萍都知道。
谷芳萍把团长的夫人变成自己的干姐姐后,她觉得啥事心里都有底气,单位上人人都要高看她一眼,很多好事她都有信心去争一争,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但成功率不低。她演过的主角尽管不多,因为水平有限,但配角不少,不知是干姐姐的面子还是自己的实力。平常礼没少送,这次为了去香港,她送了一个大礼—一台日立小录音机给干姐姐,这是她那个香港远方亲戚给她的二十七岁生日礼物,同时提起了想介绍一个在香港的男人作男朋友的事,她这次就是抱着见面相亲的计划而来的,自己的个人问题多年来一直没有解决,她实在有些苦闷,听了很多有关国外优厚生活的话,她心动不少,只要能找个可心的人,今后有个依靠,她可以不顾一切。
许意秋最近因演《奇袭白虎团》的严排长而名噪一时,他演艺精湛,是剧团男演员的尖子之一,只是家庭出身不大好,政治上不得意 ,一直处在成分歧视的压抑状态中,现在已年过三十,却有个很政治化的老婆,还没孩子,老婆不时对他冷嘲热讽,在家中以领导阶级的面貌自居,闹过几次离婚,最终都被调解 ,这事谷凤莲很清楚,她知道许秋意心中的感受,作一个社会二等公民的心情是何等痛苦,她中学时代曾经有个要好的朋友,就是因为出身问题而自杀的 。许秋意近来看起来好像好点,原来是最近他的成功演出,家中情况稍有好转 ,但他心中的不满却与日俱增。
到港后演过两场《奇袭白虎团》片段,第一场还算顺利,第二场却爆出不小的失误,开头是由谷芳萍扮演的崔大嫂唱词出错,紧接着许秋意的翻滚动作失误,搞得扮演崔大娘的谷凤莲心生不解,在之后的片段里一直迟疑不顺,最后在一阵凌乱不齐的掌声中结束。
“你们今天是咋了?约好一起砸场子啊!今晚你们几个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吧,这些戏你们不是早就熟悉了吗?”老孟很是生气,第一次敢对着团长的老婆在众人面前红着脸批评她们三个。
明天还有最后一场,后天就打道回府了。谷凤莲觉得不能再耽搁了,她约着干妹子谷芳萍晚饭后来到带队的老孟房中。
“老孟,今天这场演出,我要检讨,我想主要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第一场投入的精力太多,第二场就显得太累了。为了明天更好地表演,让大家放松一下,购购物,我听说这里有几家商店购物可以免税,但需要有外国证件,你把护照暂时发给我们用一下,回头再交上来就是。” 谷凤莲不紧不慢地说。
老孟小心地回道:“这里不是号称免税港吗?咋会有收税一说?”
谷芳萍在一旁笑了:“这个啊,实际不是这样的,免税港只是免除了进出口关税,香港地方税还是存在的。”
“哦,这样啊?那我再请示一下那两位局领导……”
谷凤莲不高兴了:“啥领导?你不是带队领导吗?他们两个来时也没领什么命啊?你真是啥事都畏畏缩缩的!”
看到此,老孟只好作罢。人家是团长夫人,这点事何必呢,想到此,他从箱子中掏出了两本护照。
许秋意此时进屋了,刚才他下去溜了一圈,像是作一个事前探路,他在想如何把锁在老孟箱子里的护照拿出来,不想现在却碰到一个意外的机会。
“我也有采购任务,难得出来一次,咋地也要好好买点东西回去,只是钱少,要是能省点钱就能多买点。”许意秋也坚持要用护照。
老孟迟疑了一下,只好说道:“用完尽快交回啊!”
在谷凤莲的房间里,一场简短而又突然的摊牌拉开了序幕。
“我决定离队出走!” 她压低声音但感到像是天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似地停了一下,定定地盯着谷芳萍和许秋意:“我等会就要走了,你俩是走是留,悉听尊便,机会难得,再不动手就晚了!” 谷凤莲拿起已经收拾好的手提行李,压住内心的不安,终于吐出了这几句话。
才到的第二天晚上谷芳萍就与亲戚见了面,后来又见到了男方,虽然男方有个小孩,年龄比她大十多岁,条件一般 ,但是有压倒一切的港人身份,其他的都是次要的。谷芳萍好歹也是一个演员,有点姿色,男方十分满意,竟然提出这次别走了,他有办法解决去美国的签证,目前有个好机会,把谷芳萍的内心说动了,其实来港之前她那个亲戚也暗示过,说这样最快,因为过去逃港的人都留了下来,谷芳萍答应一试,想到今晚就要行动,她内心激动起来,在台上演出时就出了错。
可能要来香港之前,许秋意突击恶补了一阵子粤语,他查找了一些有限的资料,发现在香港粤剧还是有市场,凭借自己的功底,短时间内转成粤剧演员还是有可能的,他下定了出走的决心,他认为今晚是一个最好机会,所以演出时有些走神。
听到谷凤莲要出走的话,两人竟如释重负般地附和,谷凤莲吃惊之余又有点暗自窃喜自己之前的判断。
“妹子,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能照应就帮一把,今后也许还能一起干点事,你这几天晚上忙些啥,我心里早有几分明白,能不能借用你的在港亲朋好友给我们引一下路啊 ?” 谷凤莲很早以前就听出来这个干妹子在海外有关系,自从她有出逃计划后,她就多番套话,已知道不少,只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也是她有出走底气的原因之一。
谷芳萍没想到还摊上这事,但眼下不能有意外,还是赶紧离开酒店要紧。
“好吧,马上动身,跟我来!”
在亲戚那里一连串的紧张讨论之后,几个人先暂时隐蔽安顿了下来。老孟这边却是一阵惊涛骇浪,一晚上老孟没有见到同屋的许秋意,很晚时他打房间电话到谷凤莲处,一直没人接,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想过去找局里的那俩个人,但左思右想还是作罢,不如装睡到天亮,再商量也是一样,人真得跑了,夜里就别去打扰别人了。
早上听到情况后,剩下的7个人大吃一惊,经过不大长的商议,最后统一了口径,认定他们是临时出走,事前无任何征兆,也许不久就会回来。
老孟想象着回去之后在市里将会造成多么大的震动,内心十分不安,但事已至此 ,管它那么多呢,反正再过五个月,他就退休了。
二、 转去美国
谷芳萍三人在友人的帮助下申请了去美国的政治避难,那天演出的故障也成了一个理由 ,回去后会受到严厉惩罚,当时国内政治事件很多 ,逃出来的人一般申请政治避难基本都能成功。
“欢迎回归自由世界!” 一个华人面孔的工作人员操着有点生硬的中文笑着对她们说。能去美国,他们三个大喜过望!
三人终于到了美国,领着政府的基本生活出行的保障救济金,安顿了下来。谷芳萍不时去那个港人那里过夜,并没有正式登记结婚,眼下正享受着难民待遇 ,钱不多但有保障,打算先这样过一段时间再说 。初来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心中有些迷茫。
住的是三层楼的木制楼房,每人一房一厅,设备虽然不新,但齐全,租金按收入的1/3收取,剩下的钱省着用,还有结余。楼内各种肤色的人都有,见面各自还算客气。
参加了英语学习班,了解了不少今后将会发生的事情。这难民待遇有时间限制,今后要自食其力,期间还有招工需求张贴在内,但多是简单粗活,清洁工占多数,工资不算最低,只是申请人众多,需要排队。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人们慢慢习惯于平常的生活和工作了,不再坚持干什么一定不能低于原来,既然是来到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也没有什么能够即刻证明的实用技能,那就先从简单的工作开始吧。
许秋意最先接下了一个工作,这还是一个临时的,每周干两个晚上,其他人都不想要,就是市里的大体育场清洁工 ,有个长期固定工因病长假,需要人顶替,工钱比最低的高40%,还算不错。
干了两天,谷凤莲和谷芳萍来到许秋意的住处。
“怎么样?累坏了吧?”
“看看是不是累的爬不起来了?哦,看起来还行啊?”
快中午了,许秋意洗过澡,一身清新地出来,拿出昨天夜里买的炸鸡外卖, 放在桌上,同时拿出蔬菜来切。
“嘿嘿,累倒不累,就是夜里上班感到不适应,来,我现在是有收入的人了,没啥东西,这炸鸡块不错,一起吃点吧,我再做点蔬菜什么的。”
谷凤莲上去把菜刀拿过来:“这些不用你干,我们两个女人会做的,你坐下跟我们说说这里的打工是什么感受?”
“其实这里的工作非常简单,主要是按照规矩要求去做就行了……” 许秋意接着把工作的情况说了一遍。没人去催促你 ,按照正常的节奏干就行,能干多少是多少,宁愿慢点,安全第一。
“领班的是个洋人,很和气,到点该休息就休息,有咖啡和水任意喝,到下班时间放下手中活走就是。”
“脏吗?”
“总体还好,但清洁工作嘛,有时候当然有脏的情况,但有防护用具和各种一次性工具。”
谷凤莲听了这些,心中却有另一种想法,钱少点无所谓,最好找个体面的工作,哪怕是女招待也好。
谷芳萍说:“有没有女工干?”
“有啊,这个工作不重,男女同工同酬。”
“最好有比较适合女人干的,比如售货员,只是语言还不行……” 谷芳萍无奈地停下话来。
“萍妹,哪天我们去唐人街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对了,不如问问你老公……” 谷凤莲说着觉得有点滑稽,她俩还没正式办理结婚,但一说起她的那位,就是老公、老公的 。
过了几天,还真的找到一个工作—中餐馆的女招待,因餐馆需要年轻点的,谷芳萍去了,过不几天,有个华人超市需要店员,谷凤莲也上班了。
都是最低工资标准,只是餐馆有小费。
还不到一个月,谷凤莲就不干了。她与老板吵翻了。
“赚这么点钱,但什么都要会,我本来粤语就不好,来人要买啥蚝油,我指着说好油在那呢,可她说不是,争了几句,就吵起来了,老板也来指责我……”
谷芳萍深知语言不通的苦恼,好在她有笑脸,但就是餐馆的活太忙太累,她深有感触地说:“赚点钱真不容易,钱少还受气,不能老这样下去了。”
许秋意也深有同感,他在想改行学点什么,这也是工友说过的,但年龄不小了,再去学点什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光语言就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
一直都没有好好逛逛唐人街,这天许秋意休息,他与谷凤莲又来到了这里,一家一家地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她们发现有一家华夏文化商店有许多唐人的戏剧道具出售,经过了解,原来市里有不少粤剧爱好者和一个由业余演员组成的剧团,就在街头的最外边,走过去一看,临街一排房子,大门紧闭。
回去后,等谷芳萍回来后,三人坐下一起商量。
“我们应该发挥自己的特长,否则干任何别的事情只能是个最低的打工,语言又不通,不如去看看这个剧团怎么样 。” 谷凤莲搞过戏剧组织管理,她在出走前还做过自己组建剧团的美梦,现在她觉得应该在老本行上试试。
谷芳萍也是觉得生活很乏味,打工就那么点钱,男友在另一家餐厅打工 ,都很繁忙,对她热情减退,她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她看看许秋意,不知如何应答。
来到这西方世界,眼前并没出现那种灯红酒绿的景象,现在工作时间多了些,虽然赚了一点钱,但毫无生气,许秋意发现自己像一条处于在岸上的鱼,无可奈何空蹦跶 。
“我们应该去试试,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去亮一亮,努力了,就不会后悔。”
聊了好一阵子,决定明天由谷芳萍的香港男友电话联系,去那里看看。
第二天下午三人来到唐人街最靠外临街的一排房子—华夏会馆 。门面不大,里面却有一个较宽敞的带有戏台的会场,正在排戏《白蛇传》。
几句简短招呼后,他们一起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排演。这些演员都是业余的,只有一个老一点的男的,穿一身民国时期的长短衫,一脸庄严地看着台上,不时打断一下吩咐着要注意的问题。从各方面看,水平非常一般。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与这个老者见了面。他姓兰,兰大师,说是50年代广东地区粤剧及京剧名演员,来美国三年了。
“兰大师,我们原来是江浙一带的兴舟市京剧团的,我们也听说过您的大名,今天有幸在此拜见大师!”说着,谷凤莲迅速向谷芳萍和许秋意使了一个眼色,带头90度弯腰行大礼,另外俩个也赶紧跟上。
这兰大师真有那么有名吗?天知道!兰大师心里纳闷,谷凤莲心里却明白,她也算半个官场上混的人,知道如何讨领导欢心,有不有名不要紧,先造出声势来再说。
兰大师稍微诧异了一下,随即大喜,这下在众人面前更证实了自己的实力:“好好,不必客气,都是同行,一起切磋技艺……”
谷凤莲三人都表演了一下白蛇传里的几个唱曲和动作,他们虽然之前一直演的是样板戏,但师父教的时候往往古典的基本功也借用,对白蛇传其实并不陌生 ,几个人都很不错,把那些业余演员的眼睛都看直了。
兰大师笑容可鞠:“好好,虽然不是十分完美,已经很好了,我看不错啊!”他转过头去看了一下馆长。
他们三个加入了华夏会馆里的剧团,经过几天的讨论,决定由谷凤莲三人单独推出在香港演出的《奇袭白虎团》节目片段,以新奇的一面在春季华人庆祝会演中演出,同时三人还参加其他戏剧作辅助演员。
因为是自由组织的剧团,一切开销都是自负,只是到演出时有当地商家赞助,得了钱才能分给大家,会馆按例留取一部分。谷凤莲几个财力有限,不得不向会馆租借道具,有的要向商家以会馆名义高价租用。那几套演《奇袭白虎团》的军装,由于面料稀缺,费了不少周折和费用才搞到,一个星期的演出,一个多月的准备,最后赚到的钱没能弥补花费 ,反而欠下不少人情。
她们带来的节目效果不大,演出期间观众还有过一些痴笑声。
但还是有意外之喜,观众中有一个华裔女子的丈夫是个美国现役军官,她带来了一个消息就是军队点名要看《奇袭白虎团》,希望过去演一场,并答应付费,一笔价钱颇丰的费用。会馆第二天才告诉谷凤莲。
她们三人高兴坏了,同时又让她们纳闷,这是抗美援朝的故事啊,这些军人是咋想的呢?
“我们是不是改一改剧情,有些句子也变更一下?”
“这样一改,唱都不知咋唱了啊……”
“到时候也有华人在,怕会露馅吧?”
“其实也没啥,我们演的不在反美情节的片段里。”
左思右想,三人决定就按原版演。准备时会馆已把说辞唱词都翻译好了,届时同步打出字幕。
“为了你们几个的演出,会馆投入了很多的服务,希望你们一举成功!” 馆长的一席话却让人感到有另一层意思,这报酬会不会因此打去一大个折扣啊?
那天三人在台上全力以赴,演的十分投入。台下黑压压坐满了百十来个的美国大兵,看得十分认真,谷凤莲唱着唱着,胸中升起一股自豪,这些美国士兵一定对当年自己的失败在作深刻的反思吧?
在一阵响亮的掌声中演出结束。谷凤莲回到会馆拿到了钱,这一场演出收到的钱相当于整个春节期间的一半,但她们几个却不是那么开心。
谷凤莲对馆长说:“京剧是华夏国粹,美国有什么国粹?我们不能这样小看自己的文化,以后还有的话,应该多要点。”
“这些也不算少了,传统的艺术在这里并不普遍,这些当兵的肯来捧场也是难得的。” 馆长有点不高兴。
紧接着又有一个兵营来约,给的费用比之前的稍微低一点,馆长有点为难,与谷凤莲商议,她要求应该与对方还价。
“这里不同于国内,不便讨价还价。”
“这是民族尊严问题!”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在国内练了多少年?”
“要不先接下来,以后做个演出价目单,规范价格?”几个七嘴八舌,馆长于是说:“这样吧,这次除了馆内具体的服务外,其余的都归你们,你们看咋样?”
如此一说,一下子沉默了,谷凤莲却含笑说道:“该交给会馆的还是要交,这是规矩,等这次演完了之后,再定下一个统一的标准吧。”
这比打工赚得钱多多了,而且赚钱的心情完全不同。
三人推出的《奇袭白虎团》京剧片段从此名声在外,华人社区也来约戏,只是价格给的更低,但是每次都是通过会馆联系,三人与会馆之间的心中芥蒂却很快成型了。
接连演出,似乎有回到了原来工作上去的感觉。
在美国演与反美有关的戏剧,这还真引起了一阵轰动,有人担心会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但了解到最初就是由美军部队约请的,这就更加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效果。只是演出当中嬉笑声比较多,有点像是在演喜剧。
“你们几个真行,政治避难来到美国,却演反美革命戏剧,反而成了自己的工作,还赚到了钱,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会馆的人眨着眼睛露出佩服的目光。
谷凤莲觉得这或许是这里的人们内心真实感受吧,只是不明白,因为一直处在黑暗中,需要一束光照来唤醒。但看到谷芳萍与许秋意俩人,好像一个只是因为有钱赚而开心,另一个在言谈当中流露出怀疑和荒唐的情趣,谷凤莲一再强调:“这是生意,演出时一定要用心,不用心去演戏会是什么效果,你们干这个的比我明白吧?演砸了,生意没了,还想去打苦力工吗?”
演戏当中,三个人似乎都回到了从前。
三、 普及样本戏
生意不错,她们决定脱离会馆出来单干,组成一个自己的实体—现代华夏戏剧公司,与会馆保持平等的生意关系 ,场地暂时还是租用会馆的。
她们几个人的故事在当地引起公众传媒的注意,各种照片及纪实出现在报纸上,特别在中文报刊上,报道的篇幅不少。
借着媒体聚焦,她们就势推出了其他样板戏,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和龙江颂。她们人力有限,不能整个剧本演出,就挑出其中一些片段,同时还招进了一些当地的人员 ,甚至还有一两个洋人,只是这些都是业余的,但为戏剧增添了不少色彩。
期间有人为谷凤莲说了个媒,男方是个憨头憨脑的洋人,叫罗伊,五十多了,比谷凤莲大十多岁,他在华人圈里熟人不少,会说一些中文,但基本不识几个中文字,听介绍人说他做清洁承包合同工作,很多服务对象都是华人。
谷凤莲在咖啡厅见到了罗伊,一个红脸膛、长得有点胖的洋人出现在眼前,看起来有点老和粗糙。
“你好,美女凤莲,我叫罗伊,就叫老罗吧,很多中国朋友都这样叫我。” 罗伊穿一身朴实干净的便装,笑呵呵地说着。
第一次真正与洋人一对一地这样私人交谈,谷凤莲真有点紧张:“你好,你好,你中文说得真好!” 尽管罗伊中文发音不是很准确,但基本能猜出来。
“谢谢,我请你喝咖啡,你想喝哪种,你过来指给我看,”
“啊,不用了,有茶吗?” 谷凤莲心想,咖啡值几个钱,还要说请吗?
“有,黑茶还是绿茶?”
“绿茶吧!” 咋还有黑茶?没听说过啊。
坐下后,俩人一句一句地聊着,都想找一个共同的话题。罗伊谈起了谷凤莲最近演的京戏《沙家浜》。
“那个胡司令真有点可爱,日本兵来抓人,阿庆嫂把他藏水缸里,真有那么大的水缸?”
“有,”
“他那么胖,怎么爬进去的?哈哈,好好玩”
“这办法多了,当时还没那么胖吧?国民党的军队就是那样,当了官就发胖!” 谷凤莲笑了,觉得这个罗伊有点像胡司令。
过不了一个月,谷凤莲就与罗伊分手了,她发现很难与罗伊有共同语言。
“他喜欢休息时到野外骑自行车,知道我没有,就拉我去卖旧单车的地方去看,原来是希望我买一辆,真小气,旧单车几个钱,还有吃饭,也是AA制,真受不了,不就是个清洁工包工的吗,算了……”
“嗨,这里的文化就这样,你得适应。”
谷凤莲却不赞同这种文化,既然你想得到,那就要下本钱,否则那不是太便宜了吗?她觉得罗伊虽然热情开朗,但啥事都拿不准主意,干什么都要征求意见,左也行,右也行,说不吃,就真得不给;说不用了,就真得不做了,不明白中国人的客气里面,需要热情的“强迫”和“硬塞”,有时真的很扫兴。
演了几场京剧,观众感觉不错,与传统戏剧相比较,更加通俗易懂,只是有些情节让人感觉反差太大,比如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枪法那么好,一枪打灭三盏灯?一个人把整个土匪窝骗得团团转?她们决定上舞剧《白毛女》,换换口味,这个戏对芭蕾舞的功夫要求较高。
“芳萍,你有把握吗?既然要演,就要演好,要吸引更多的人来看。” 眼下她们的影响已经扩展到了其他华人比较多的城市,生意虽然谈不上兴隆,但作为一个少数族裔的传统文化,加上人口数量,城市密度等因素,每月有一两场就算可以了,收入比餐馆打工要好,毕竟这些都是她们喜欢的工作。
许秋意说:“其实我们没必要把芭蕾的动作做得那么完美,点到为止就行,这是我们自己的样板戏,有自己的特点。”
三人觉得这样可行。舞剧《白毛女》片段上演了,名称是现代芭蕾样板戏剧,一个革命的创新,在华文媒体上又掀起了一股风潮,连洋人社区也来约戏了。
这期间又有人来说媒,有一个还是自荐,他是个华裔混血,电工,母亲是香港的,比谷芳萍大两岁,长得还端正,捧着一束鲜花来到谷芳萍面前。
谷凤莲这次见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中,是个大餐馆的大师傅,在介绍人那里已见过一面了,今天要单独会面。
“还是中国人找中国人比较好,你看,第一次见面就在海鲜厅喝茶,多有诚意,你呢?萍妹,你的那个第一次见面还行吧?”
“不错,他的中文也不错,第一次他把我拉到海边西餐厅,喝了点咖啡后就吃西餐,吃完后我想付我自己的,他笑着说这次他请,下次我请……” 谷芳萍看起来很开心。
还是不够大方,谷凤莲回想起当年谈恋爱,与男友出去,钱包都不用带。
在海鲜餐厅谷凤莲见到了那个厨师,留着不太整齐的胡子,看起来像戏中的反面角色,但精明干练。
“你好,你好,虽然你卸妆了,还是能认出来,我叫汤家旺,就叫我阿旺好了!”他说着朝谷凤莲的下面扫了一眼,谷凤莲今天穿了一条紧身筒裙,把屁股包的圆圆的,露出来的腿也很白皙。
点了很多的茶点,阿旺很殷勤,一个劲地夹着东西往谷凤莲的盘子里放。
“洗手间在哪?”
“我也去,我领着你吧。”阿旺用餐巾擦了擦手,想拉着谷凤莲,谷凤莲赶紧走过去,走到阿旺的前面,借故避开拉手,她觉得这么快就这样,好像不合适,另外在这种地方,没必要显得这样亲呢吧?
“这里就是了,”阿旺拍了一下谷凤莲的屁股,嘿嘿一笑,赶紧向男洗手间走去。谷凤莲感觉他像《白毛女》中的黄世仁,而且文化层次一定很低。
几次约会,阿旺自我吹嘘了不少,看样子颇有经济实力,在生意好的高档餐厅,加小费月入上万的时候也不是不可能的,说得谷凤莲心生向往。这两天虽然有点不舒服,似乎例假要来了,这段时间里不太准,时早时晚,但今天晚餐拗不过啊旺的劝说,还是喝了两杯红酒,谷凤莲感到有点头晕,上厕所发现裤衩上有点见红,她想早点回去休息了,恰好阿旺的城市屋就在附近,阿旺一个劲地请她过去看看,谷凤莲也想了解阿旺的实力,就到了阿旺家。
进了屋,阿旺忍不住,从后面一把把谷凤莲抱住,硬邦邦地顶了上去,嘴巴按住谷凤莲的后脖,一只手从侧面伸进了谷凤莲的前胸,把谷凤莲吓了一跳,她此刻并没有这种激情,气得叫起来:“你放手,你还真是个黄世仁啊!我要喊了!”
阿旺松开了手,他今天喝点有点猛,喝了不少,男女之事已有段时间没有开荤了,对谷凤莲这种40多岁的女人,他本来无多大兴趣,只是在台上演出,众目齐望,在聚光灯照耀下,无形中勾起了他的男性欲望,几次吃喝,他觉得对方对自己应该不会拒绝,哪知道关键时刻她突然叫停 ,令他猝不及防,他脱口骂道:“装什么正经,都四十几的人了,该吃就吃,这样没意思啊!”
谷凤莲没想到会是这样,吃你几顿饭就非要跟你上床?这也太便宜了吧!
“你真没素质,黄世仁也比你强!”说完,拉开门就走了。
事后谈起这事,谷芳萍笑了:“他那句该吃就吃也许不是你说的意思吧,你也是,可以跟他好好说啊,就是个误会。”
经过这两次男女遭遇,谷凤莲倒心静下来了,以后还是先看看背景再说,文化太低也不行。
难得清净,今天三个人坐下聊天,都谈起这段时间在美国演样板戏的一些观众反映,许秋意好像最不关心,他懒洋洋地说:“总而言之,白毛女的芭蕾觉得最成功,下面坐满了洋人,从台上望去,金黄色的头发占多数,居然还有红头发的,以为是染的,结果还真有天然的。凡是这些人的观众,演出当中及结束掌声都热烈,观看时很安静,演完后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后悔有的地方做的不够好,”
“洋人就那样,”谷凤莲打断道:“他们只会看热闹,不懂其中的内涵,比如那个胖罗伊,看沙家浜居然对水缸感兴趣,还问那么大的水缸,往里倒水不容易,从里面取水也不容易吧?看个戏,不看我们战胜蒋匪帮的法宝是什么,是群主的支持,倒关心起水缸,傻不傻?”
“哈哈,有意思,我的那个说起黄世仁,问为什么喜儿不去法庭上诉?真有意思。”谷芳萍像是听到小孩问话似地一笑。
“还有更离奇的呢,”谷凤莲接过话说:“那个阿旺说,喜儿那么漂亮,黄世仁家里有钱,可以娶进了做小老婆啊!你看看,这美国华人都这素质,都没有政治觉悟,这洋人吧 ,除了会看热闹新鲜,要不就是法庭啊什么的,真是太天真了 !哈哈哈” 谷凤莲和谷芳萍都笑了,许秋意却没吭声,心想这也许就是两种时代人的差异吧,古代人如何理解的了现代人 ?
渐渐地观众对京剧的热情悄然退去,她们决定再上些粤剧,请兰大师指点,没想到兰大师却只想按小时计费,价格老贵了。
“我现在常年办班,时间比较紧张,有空可以过来看一下。”
说来说去都是钱的问题,她们拿出了所有,在报社登了广告,展开手脚干了起来。
排练戏剧时经常有个西装笔挺、头有点秃顶的人过来在一旁看着,后来才知道他是保险经纪,职业的特点就是出入各种人多的地方,他发现这里常有人来旁观,是一个新的地点,所以就出现在这里了。谷凤莲对他面相感觉还不错,慢慢地成了朋友。
他叫古丛和,离婚后独居,谈吐得体,像个文化人,谷凤莲不知不觉地与他走近了,心中颇有好感。
“你那个老古家门呢?今天咋不见他来?” 晚饭后聊天,谷芳萍问道,她老是戏虐姓“古”的就是姓“谷”,发音很像嘛。
“谁知道呢,说是在谈生意,我有时对他还真不了解,觉得他有时很忙,有时又很闲。” 谷凤莲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有房子吗?”
“他说有个一室一厅的房子,还带阳台,想带我过去,我担心出现上次那样的情况,觉得心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所以一直推迟,来我这里道有两次了,我在自己的地方,有底气。我感到他生活精打细算,从不乱花钱。”
日子一长,来约戏的愈来愈少,她们的政府救济费已经到期停发了,目前尽管有免税的优惠,但无生意,进入了入不敷出的困境。除了许秋意在外面私教馆兼职,个人收入能维持外,谷凤莲和谷芳萍开始花原来攒下的钱了。
楼道里碰到几个昔日见面还有一点笑容的各国难民如今也变得粗俗无礼,谷凤莲开始讨厌这里了。
“不要挑挑拣拣了,买点小白菜还那么抠,这不是在中国!”谷凤莲在唐人街买菜时,被店员数落,她气急了:“你这什么破菜,外面好,里面差,耍什么鬼把戏,中国怎么了?你不是中国人?”
几句争吵后,谷凤莲撂下手中的菜,悻悻离去。这就是唐人街!回到了自己以为的家乡,多是不快的,但腿老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一遍一遍地带了过来 。这里不管咋样自己熟悉,加上囊中羞涩,不知不觉中成了谷芳莲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想应该再找一份工作,这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
今天古丛和心情不错,做成了一个大单子,他买了满满的两个购物袋蔬菜肉食到了谷凤莲处,准备做几个菜好好庆祝一下。
谷凤莲怄气空手从唐人街回来,想不到古丛和买了这么多东西,基本够一周吃的了,很是高兴,真有点雪中送炭之情啊!俩人有说有笑地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像是找到家的感觉。水到渠成,当晚就睡到了一起了。谷凤莲似乎感到找到了一个依靠,但好像又没有。
谷芳萍察觉到了谷凤莲的某种变化,就打趣地问道:“咋样,这个基本上定了吧,是不是上了?……哈哈”
谷凤莲此时又想起那个心事,他的经济情况究竟如何,看来哪天一定去他那看看,他说的地方离自己这里不近,若满意就在他那里住一晚。
这么晚了古凤莲来到谷芳萍家里,她坐在谷芳萍面前,一脸茫然,让谷芳萍一顿心急:“咋了?与老古闹意见了?”
“我今天终于发现了他的老底,他住的地方居然是政府的廉租房,他的保险工作是做成一单有一单的钱,他还有两份零工居然一份是送报纸,一份是为教堂临时开小面包车赚点钱,他其实就是个穷人!” 谷凤莲几乎要哭出来。
“啊?这样啊!”谷芳萍心想看来自己找的这位混血电工还不错,工资不少,在一起的时候花钱虽然不是大手大脚,但对价格什么的也不太在意,看来经济实力就在这啊。
“想开些吧,俩人一起赚钱,一起建立新生活不好吗?”
“说得容易,像我这样的,能干出个什么样子啊?再拉一个跟我差不多的,这哪年才能翻身?”
谷凤莲下定了决心,就此打住吧!
谷芳萍与那个最初的港男关系看来走到了终点,她不再去见他了,结识了这个华裔电工,俩人交往的越来越勤 ,他作谷芳萍的英文老师,一有空就过来教课,语言能力提高很快 ,谷芳萍打算再找一份工作,情绪不像以前那么消沉了。
最活跃的还是许秋意,他出了嘴上唱戏的能力,腿脚功夫也很好,在两处找到了教练的活,包括在兰大师那里,有时很忙 ,还不时有外教的活,他与兰大师走得比较近,里面还有一个中华文化的爱好者,她叫露丝,美国人,与许秋意同年,按月份比许秋意大点 ,虽然看起来都是白人特点,就是头发有点偏棕色带黑,后来她说她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她的外婆是华人 ,许秋意常常与她交流练习语言,相互学习。
四、 归来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三人越到后来,共同语言越发少了。谷凤莲牢骚满腹,搞得许秋意和谷芳萍尽量避免与她接触。
“我真想回去了,只是逃出来的,这样回去怕要被抓起来坐牢吧?……” 类似的话说过不少遍了,到后来另外两人都懒得搭话。
谷芳莲与国内的女儿联系更多了些,情绪稍微好点,但有时却变得更加糟糕 。在她出走后丈夫苏木岩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被调到市文化馆作副馆长,实际上没有任何权力 ,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去办解除婚姻的法律手续,女儿表示过希望也能够来美国,这给了谷凤莲一些打拼的动力。
许秋意的老婆在出事后很快解除了与许的夫妻关系,至于仕途一直平平。
85年以后,国内政治气候变化很大,思想开放,对于早年出走西方国家的人不再追究什么责任了。88年全美华人文化团组织去国内交流访问,念及当年谷凤莲的《奇袭白虎团》的名气,特地约上了他们,并把它作为一个项目编在演出节目中。
一个不小的访问团,兰大师也有演出节目,许秋意是其中的主角。
首先访问了北京,演出气氛热烈,除了个别节目外,掌声都很响亮。
由兰大师编排、许秋意主演的白蛇传片段很得好评,而也是由许秋意参加主演的《奇袭白虎团》几乎是整个演出当中掌声最小的,谷凤莲感到除了自己,许秋意最不卖力,谷芳萍也退步太多。
“你俩是咋搞的,演了快二十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演好的 ,咋今天这么糟糕呢?特别是许秋意,知道你演《白蛇传》幸苦,但也不至于到了这里就那么无力吧?” 在卸妆时,谷凤莲忍不住说了。
“谷大姐,我觉得不错啊,每个细节我都很用心啊!”
“你真的用心了吗?那我问你……”谷凤莲把许秋意的唱段翻出来说了一通,特别是跳动转身的动作,她特别强调了不足之处。
兰大师在一旁看着几个说的难解难分,就笑了:“我看不是演员的问题,而是出在节目上,这个戏已经落伍了……”
谷凤莲不高兴了:“落伍,这是当年志愿军打败美帝的历史故事,连那些美军大兵都看的入神,在唐人街就听说经过抗美援朝后,华人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国内的人更加会看重那份荣誉,这是一种爱国情怀……” 她激动地说着,别人很难插嘴,她滔滔不绝。
谷凤莲这种以声壮威的情绪其实已经很长时间了。有次兰大师也介绍一个对象,人家来相亲,她的很多反应实在让人很难交谈下去 。
“既然国内那么好,干嘛要逃亡?” 相亲者退出后,对兰大师说起见面经过。
“她是因为男人有外遇才出走的,老公是个官,有点小脾气可以理解吧?”
“多大的官?跟她聊天自然就说起平常事,说起单车这里很少,她就把这里说成居住与工作地点太远,国内就设计合理,就近方便,嗨,事事都要胜一头啊……”
兰大师也不明白,谷凤莲是自尊心太强还是“爱国”情调的弦绷的太紧?与许秋意闲聊时了解到谷凤莲在国内单位里周围多是溜须之人,来到这里后环境大变,性情改变也有可能,或许本性就是这样。高不成低不就,谈过几个都未成,这几年竟独自一人走到现在,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这样一路怨气,终于走到最后一站—兴舟市,却接到通知,《奇袭白虎团》的节目因所在地方也有节目出演,时间有限而取消。
这下谷凤莲更加气愤了,本想在家乡好好显露一番,却连机会都没有。
谷凤莲与谷芳萍找到领队的,说了半天,最后也是无法。但有人猜测,她们三人的出逃,虽然现在不追究了,但也不能这样放任张扬,只是这层意思没有明显说破而已。
许秋意在兰大师的《白蛇传》戏剧里却大获成功,兴舟市剧团的人都看见了,在内心造成了很大的震撼,谷凤莲不满情绪更加强烈,但谷芳萍却不以为然,俩人之间又产生了不快。
“这个许秋意,是不是有点成心啊?前几次演出都不好好演,当然到了这里被取消也没有什么人反对了!这样我们三个就只有他出风头了!” 谷凤莲一股怨气忍不住地吐了出来。
“莲姐,算了,整个演出也就这最后一站没有咱们,钱损失也不太大,领队的不是说了吗,这次多少也会给我们一点……” 谷芳萍后来与那个华裔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还舒心,对演戏这类事情看得也愈来愈淡。
“我在乎那点钱吗?”谷凤莲提高了嗓音,正色道:“干什么事就要好好干,我们是演员,要对得起自己好吧!” 她还想发作,突然想起如今已经是掉在水里的鸡了,昔日的威风早已完蛋,谷芳萍已经比自己要过得要好,很多事情不是谷芳萍求自己,而是相反。
演出结束了,谷凤莲心中却涌出一股深深的失落感,最后她来到了原来的家,一切都是老样子,女儿和她爸爸在家等着她 。
“丽丽,过来让妈看看。”谷凤莲喊着女儿的小名,眼中有点湿润。
但年近20岁的女儿却不怎么激动,她还在怨恨母亲当年的出走,还在怨恨这次才到兴舟市时,母亲叫她去宾馆相见 ,她却要让母亲先回家,最后还是到了现在才见到。
女儿站起来说了一句:“我还有个急事现在要出去一下,你先跟爸聊一下吧。” 没待说完,快步离开了。
谷凤莲没想到7年未见的女儿会成为这样,她有点发呆,心想一定是她父亲使的坏吧,她眼光突然闪出一种愤恨,冷冷地扫了一眼苏木岩,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既陌生,又讨厌。
苏木岩心虚地避开谷凤莲的眼光,他现在一点也硬气不起来了。
苏木岩当年还是有点才气,虽然品貌平平,拉的一手好二胡,其他的京胡、板胡也是触类旁通,特别是善于观颜察色,紧跟领导、紧跟时代潮流,所以中年就当上了剧团的团长,在仕途上升时期他看上了有点势力眼、也有几分姿色的团里京剧演员谷凤莲 ,很轻松地就上了手,他本想移情别恋,不料却怀上了孩子,而且这个女人脾气很刻薄,只好结婚成了一个家。当了团长后他心有不甘,时常寻花问柳,虽然吃不到嘴里,也落个眼馋手摸,这样好不容易在区文化站收了一个爱跳爱唱的女青年 ,几番缠绵后扭不过女方的威胁和吊胃口,就设法把她调进了剧团,本想下一步把老婆弄走调到市文化局 ,没想到谷凤莲香港出逃,自己受到处分调离原单位不说 ,那个女相好不久在床上与他做最后生死般地滚动激情后,就势说声拜拜,她要嫁人了。
“没办法,孩子大了,又是个女孩,我一个作父亲的有时也不好多问,总不能再找个后妈吧?我只希望她不要跟那个没正形的男孩太出格就好,真担心会出什么事……” 苏木岩吞吞吐吐地,他心中已有感觉女儿已经失身,只是别未婚先孕就好。他现在盼望着能带着孩子离开这里,有几个好友劝他不如去美国,都说那里好得很,他很是心动,在单位上现在基本上是个透明人,没有任何人把他当回事,他一天天消沉下去。
“我知道了,来前不都说过了吗,你这边加紧给丽丽办国内的手续,我在那边才能办移民…”
“但现在丽丽又不想走了,她说不想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说不通她,你跟她说说吧!” 苏木岩把最后的难题亮了出来。
这确实难办啊!自从自己出走后,父女俩相依为命,比自己与女儿感情深,就这样活生生地把父女分开,也不那么容易吧?但谷凤莲恨死了苏木岩,她心生一计:“美国一次办俩个人的家庭移民太难了,先办丽丽的吧,然后再办你的。”
苏木岩其实这方面作了很长、很细致的工作,知道谷凤莲说话的含义:“我其实不想去,丽丽的朋友当中也有移民美国的,对这方面都很清楚,你就这样跟她说吧。”
谷凤莲沉默了,她知道这样其实也很难,万一这个苏木岩不配合,国内手续办不下来不说,就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女儿移民成功了,她爸爸没给办,还是会闹矛盾,而且最终女儿有身份后,也可以办她父亲的移民啊!这真是个甩也甩不掉的东西,她陷入了一种苦恼的境地之中。
许秋意带着露丝,跟着谷芳萍来到了阔别多年的兴舟市京剧团,现在改名为兴舟市文化戏剧公司。
进入市场化以来,文化局对剧团经费的支持越来越少,最后将完全自负盈亏,人人紧张 ,个个自危,人员是走的走,退的退,同时也招进了不少新人。谷芳萍当年在剧团是个活跃人物,与团长夫人是干姐妹,每人都笑脸相迎,人缘比较好,而许秋意比较孤僻,虽然演技功夫好,却往往不受人待见 ,这次回团里看看 ,许秋意本不想回来,谷芳萍极力串通露丝,说原来的老同事已经不多了,今晚在团里有个小聚会,一定要来。
三人一进来,五个老同事一阵喊叫,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谷芳萍停下来,对大家说:“露丝小姐,美国朋友,中文说得很好哟,是许秋意的女友!”
“你好”
“欢迎!”
“好漂亮……” 众人交口称赞地打着招呼,露丝也回应着,其实她中文很有限,很多话说起来有点生硬,许秋意不时巧妙地给她解说。
“许秋意,不错啊!”
“有福,有福!”
“真是看不出来啊,……”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语,与许秋意和露丝热情而又客气地说着话,谷芳萍几乎被凉在了一边,接着又站起来带着许秋意和露丝走到墙框面前介绍起上面的照片来,讲解这几年的变化,谷芳萍跟在后面,倒像是来迎接的人员了。
会议室房间里面话声阵阵,窗户透着灯光,楼下外面走来谷凤莲 ,她一边走一边寻找着什么,但又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好像刚才在家里也有这种感觉,但结果却是在陌生中除了有那么点熟悉的感觉外,其余都是那么无趣,望着周围的一切,显得十分陈旧,楼上传来的一阵阵喧哗声,她却不想上去,四周都很安静,她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