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前后的一代

出生于60年之前那一年,经历过饥饿——食物饥饿和其他所有的饥饿,后来吃点有点饱,于是想说说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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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

(2018-02-11 12:07:06) 下一个

 

 

                                       

                                          2018-02-11 

 

          前院后庭有几处又长出了青苔,年年除苔年年复,路原从后院露台的三级木台阶走下来,看到岳父手指的地方无语了。在草坪中镶嵌的几块石板上,青苔沿边角覆盖,踩上去恐会滑倒。岳母有点胖,在后院中还种着蔬菜,时常在这上面行走经过,真令人担心。

      路原上次除过了,但青苔还是长了出来。

      “这鬼地方都是咋了,老爱长些青苔,那天我差点在上面滑一跤!连续几天阴雨,华老满腹牢骚。

       华老俩个才拿到等了四年之久的移民签证。之前拿得是超级签证,虽可连续待在加拿大,不必每半年出境一次,但需要买当地医疗保险。都六十几岁的人了,保险费不低,华老俩个拒绝购买,但在女儿华莲坚持下,由女儿付钱还是买了。虽然也有一小段时间没买,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上了保险,华老有次也自己掏了钱,现在移民办妥了,这医疗保险的钱再也不用花了,心里真松快,好像又增加了一笔固定收入似地。

      其实华老底子厚实,不差钱。这么节俭,有自己的特色,也有自己的打算。

      退休前华老华少军是燕台煤气公司下的劳动服务公司经理,那是他工作了一辈子的部门。华少军属于老三届,初三就下乡了,在农村待了四年多被招工上来顶替了退休的父亲,到煤炭公司下的一个煤炭厂上了班。恢复高考时两次落第,最后考上了职大。得益于在煤炭厂的工作表现和领导好评,毕业后进了煤炭公司成了一名干事。改革开放时煤炭公司变成了煤气公司,人到中年的他成了一名科级干部。因原则性较强,处事比较死板一直没能再往上提拔,在公司精简机构整编时被派往新成立的劳动服务公司当了一名经理,似乎被边缘化了,这成了他心中一个对现实不大满意的根源。但禍兮福所倚,华少军在劳动服务公司的后来一段时间里却有一些非常不错的灰色收获,就这样一直到国家开始廉政反腐前两年,赶上60岁退了休,随后不久老俩口就来到了国外女儿处。

         住着独立屋,新环境新生活,刚开始很不习惯。但是中国人历来适应性强,慢慢地就走了进来,只是初心不变,把周围改成自己熟悉的模样。

         独立屋共三层:地下半层,地面两层半,加车库。华老俩个住进了主人房,大大的浴室带鸳鸯浴盆,除了淋浴,其他从未用过,倒成了洗衣房和晾衣间。房子是老房子,但不算太老,宽敞舒适,这房子有华老的功绩。

         路原当年留学德国,学的是地球化学,从硕士读到博士,多年客居在外,不能定居德国,最后移民加拿大。岁月流逝,年龄已过而立之年,他只得重新改读化学工程,两年内拿到一个硕士学位,在正式毕业前、还未找工作期间与国内年轻的华莲相识,结婚。不久他找到了一个带点专业性的工作,并把华莲带了过来,一年多以后有了大卫。才开始工作,钱赚得不多也不少,但买房还是有点吃紧。

         华莲把大卫送回了父母家,也去打工了。俩人一起攒钱想买房子,但钱是一点点的积累,不知何时才能攒到买房的首款?一次路原在工作中偶然听到外联公司有一大批天然气由于市场供应变动滞留在港口,急需出手,便与华莲谈起。机敏的华莲抓住机会与国内父亲联系,通过煤气系统渠道在山东找到了买家,迅速成交,赚到了一笔不小的佣金,用此买下了目前的房子,只有少量的房款需要贷款。

           

         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小!房子的后院原来是草坪加上花坛,还有一棵两米多高的枫叶树。春天花坛盛开,绿草如茵;夏季郁郁葱葱;秋季枫叶红艳,但这些都不是老俩口所爱。草坪需要打理,花钱出力无获,花和树叶的色彩再好看一不能吃、二不能用,树叶落得满地都是,清理起来真麻烦!一年多了,有机会华老就抱怨,华老太也在一旁附和。

         好好的地种花草,不种蔬菜,这树嘛,遮阳光!你们没过过苦日子,这样白白糟践了土地资源,种点蔬菜多好……语重心长,谆谆教诲!

         最后草地大部分变成了菜园,树也在砍与不砍中僵持着。

         家中电视取消了本地所有服务,换上全部中文频道,电视剧、新闻和文艺节目如同国内,华老俩个其乐融融。电视里出现了知青晚会节目,红旗飘飘,年轻的军装里裹着衰老臃肿的身体,沧桑的面颊下,一张张嘴放声歌唱,洪亮而清脆,虽然有点颤抖。

        “看看当年,没有那时的下乡锻炼,哪知道土地的宝贵?看到这里那么多的土地荒废,就种些草,还开着机器、花费着人工剪草,政府不知是咋管理的?华老脚尖不协调地伴着电视里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歌声节拍上下而动,嘴里自言自语道。

         “那是因为这里没人愿意种菜。中国那时每家每户不也是不准种菜吗?那是自留地,是资本主义!女婿路原是下乡的最后一批,首届恢复高考上了大学,对那时的事情非常清楚。

          “那也是集体的农活忙,都去干自家活还行?集体经济才是大事!” 

          华老太太在一旁嚷嚷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老头子你去车库冰箱把那盘鳕鱼端来,我放在那里解冻有些日子了,今天周末,把它做吃了吧!

         端过来一看,觉得黏糊糊的,并发现了霉点,又坏掉了。这事已不止一次了,路原对媳妇华莲说:经常吃剩菜,好东西、新鲜的东西不是放坏了就是放着要吃时也成剩的了,这是何苦呢?” 

           

        华莲比路原小好几岁,才移民过来那几年一直干着非技术工作,在那次天然气的项目成功后,她以此为契机,不久辞去了那份的工作,又从父亲那里拿了些钱,与国内的老板朋友合伙做起了生意,目前呈上升态势。70后的她对火红年代的事情模模糊糊,年龄优势加上事业前景,现在在家中已呈君临天下之势了,一切家中难解之事最后都由她拍板定夺。她说:他们过去是那样走过来的,把我们养大,不容易,你的一些观念也有问题,要尊重老人,要居安思危。以前凡事她常常听从路原的意见,但后来渐渐变了。在对与父母意见相左的情况下,她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其他分歧,她也越来越独立思考了。她常说西方很多国家时刻都想搞垮中国,但路原却不赞同,她批评路原政治上幼稚,外部世界对中国的阴谋无时不在,要时刻保持警惕!

          华莲常飞中国,把奔驰车放在家中,华老有时也小用一下,虽然用的是国内驾照,当地的他不想去考。

          “咱开车就跑跑附近,天气不好时送送大卫上学,都不远,顶多去华人农场买菜稍远点,好在那里车不多,小心开车不碍事,大老牛不也这样用国内驾照在这里开了一年多了吗?其实国内的驾照只能在本地用半年,但很多国内来的人都逾期使用。他们认为当地人死板,车会开不就行了吗?为何那么多条条框框?其实国外并不像说的那样自由自在,很多都受限制。就像有次华莲驳斥路原:自由?在后院养猪养鸡行吗?听说在外晾衣服都被投诉,什么自由?路原一时语塞,后来想反驳说自由不能影响他人,如同革命不能强求甚至拉他人一样,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邻近国内过来的大老牛爱说的一句话。他认为这里反正警察少,也不会无故拦截车辆,驾照无效也没什么关系,到时就说不知道。他比华老大两岁,已办好了随子女的团聚移民,经常对别人提出的难题出些大胆的建议。他太极拳打得好,也爱与一帮附近的中国大妈一起跳广场舞。当一阵红歌响起时,大妈大叔们手舞足蹈,引得老外们好奇地一望,随即离开,而像路原几个人都会驻目而视,进入沉思。

           几千年的传统,火红年代的洗礼,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放在操场边上的还有国内常见的那种大口玻璃瓶,里面装着茶水。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老牛哼着歌,一拐一瘸地走下场,他笑着说:当年下乡落下的腿上毛病,有时就会发作,但无大碍。他是上海当年下乡到云南的知青,那里是首批知青抗争回城的地方,但他身上却透出一股穿着中山装、带着当年黄灰蓝色调的感觉,找不出一点逆反的影子。从他对当年的回忆中,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不平,反倒是像一个孩子在艰苦环境下从贫困家中长大成人的感人故事。

            “我参加过天安门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场面,那气势真是不得了,没有哪个伟人能像那样!老牛动情地说。他后来终因运动量过大,只能靠轮椅行走了。

            

           华老有一次午饭后喝了一杯咖啡,当天晚上很难入睡。还是喝茶好,咖啡这东西喝了兴奋一时,对人无益,哪像那些茶叶安神养心?华老唠叨着,看到电视里有关国内有毒蔬菜的报道,声讨道:当年哪有这些事?改革后工人下岗,社会风气不好,还是管理不到位啊!” 

          “但那时穷啊,出国是想也别想。

          “但人人好歹都有工作。改革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多少人下了岗,富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突然不吭声了。华老也算得上小富了,当然对自己的问题不会提,但对他人一定要批评,这就是很多政治觉悟比较高的人的特点吧!

           华老当年到煤气服务公司当经理,没少拿别人的钱财走办理煤气管线安装的后门,特别是很多餐馆,他从这些个体经济中捞了不少油水。物质丰富了,可觉得味道不比从前。华老面对着大鱼大肉,感叹道:现在这些东西就是没有过去的香,一定是用了人工的东西了,哪像过去那样一切都是纯天然!” 路原想起当年肉是每人每月定量二两,为了能吃上这点定量有时要夜里去排队才能买到,他小时候就干过。

           因为葱和白菜附近的超市每磅要贵两分,华老载着老伴、开着奔驰到8公里以外的华人农场去买。华老说,其实不是几分钱的问题,意义在于勤俭节约的传统不能丢 ,任何时候都要有艰苦朴素的精神和操守。

          路原嘟囔道:油钱呢?汽车磨损呢?华老不会自已加油,都是路原的事。

          花钱买种子,买肥料和用具,种出了蔬菜,谁去计算成本?市场上的蔬菜价格是多少?老俩口不管这些。种出的菜做好上桌,一定会大张旗鼓宣传一番:看,中国的菜种,就是好吃,而且是有机的。要是日光更充足些,那这色泽就会更鲜亮了!日光充足?指得是那颗枫叶树遮了阳光吧?至于口味,路原却没感到与市场上的有什么不同。看到他俩热火朝天的劲头,觉得像是在平原上建梯田,当年学打寨就是这样,要的是这种精神,这是政治!

          8岁的大卫每次吃饭都不好好地吃,他叫道:每次吃饭都要放几道剩菜,谁吃啊?是啊,新的东西出来时,一定要同时摆出旧的东西,而且还有说教,这就是他们理所当然的观念吧?

          “这些菜都没坏,咋不能吃呢?有点菜比如红烧肉,要放一放吃才更好呢!这里的教育,现在对小孩的教育远不如以前啊,教的东西不对,小孩还不听话,这在当年那敢啊!华老不止一次对小孩这些现象表示不满,他其实内心对女婿很有看法,子不教父之过嘛!华老太太就跟他悄悄说过,看见路原偷偷倒过剩菜剩饭,对孩子说话没大没小,由着小孩的想法说话做事,这今后怎么得了!其实倒剩饭剩菜是华莲的主意,路原之前是公然反对吃剩的,于是跟老俩个常发生冲突,华莲便扮起双面人,对路原是这样说,对父母是那样说

           老俩口与路原矛盾很多,华莲有时两面压制,有时又两面说好话,但正面冲突时多是护着父母,这点在过去还没这么明显。

          大卫一直在学中文,外公外婆常教他识字,比如领导毛主席等等,不认识这些最要紧的字,那就不是正经的中文了。政府这个词很好解释,那党呢?毛主席是谁?当孩子问起路原时,他想起一个幽默笑话,那是关于家中谁是政府,谁是党委的。但毛派是谁呢?路原看看华老,以及华老太太一个华老的忠实的盲从者,他皱了一下眉头。

         还有接班人呢!华老俩个已下单买了个城市屋,那是为在国内的华兵,华莲的哥哥买的。上次华兵也来过,正好后院改造,把草坪改成菜地,华兵先是反对,后来拗不过二老,只得同意,但活却干的很少,大部分还是路原干的。老俩口当时交口表扬,并在华莲面前也赞不绝口,只是这种赞赏很快就过去了。儿子毕竟是儿子,女儿毕竟是女儿,女婿嘛终究是外人。华老俩个对家中开销都捂紧自己的钱袋子,花女婿的,自己的钱都要省下来为了华家的下一代!

          华莲从国内回来了,东西满载而归。在客厅里她把行李箱打开,一件件地往外拿,对路原说:把这些包装盒和垃圾扔了吧!

          路原抱起一堆东西,从后门走到后院,在露台台阶下摔了个扎扎实实,把华莲吓了一大跳,幸好没受伤。华老此时出来说话了:看看吧,我说过多少次了,都是青苔惹的祸。为啥老长青苔,就是那颗枫叶树,遮阳光啊!再不砍,哪天你妈要是这样滑一跤,那就完了,你哭都来不及!其实这台阶上午右边支脚有点松动,华老随便用脚踹了几下就走了,留下了隐患。路原猛地踩下去,台阶稍动,面上一滑,事情就发生了。

            华老太太也及时附和道:真的是很危险,那天我就差点摔跤。我这血压高,心脏也有毛病,真要是来这么一下,那就说不好啰……”

           路原却不认为这是问题所在:不是什么树不树的问题,这树能遮多少光?把台阶好好修理一下不就完了?把它干脆换成水泥的,咋样?

           但水泥的长上青苔也滑啊!那几片草中的石板不也长青苔吗?华老俩个七嘴八舌,不依不饶。华莲看到事已至此,下了决心:把树砍了,台阶也换成水泥的,就这样定了。我出钱,现在我就打电话叫人来干!这次回国生意上赚了点钱,底气十足!

          枫叶树终于没了,路原呆呆地坐在后院露台上,大卫还是一如既往,把足球在露台上放好,然后踢向后院围栏的拐角处 。趁着二老不在,放松放松 ,否则肯定会被斥责伤了菜地。小家伙偶尔会有意与二老过不去,对菜地搞恶作剧。当发生纠纷时,路原有时会为大卫打抱不平。华老有次向华莲告状,说路原是孩子后面的指使,将来孙子这一辈会不会乱套啊?但大卫的足球课还是被路原坚持下来,这事华莲倒同意了。华老认为不如多学学数学什么的 ,玩这玩意不是损坏东西就是培养野性。华老说:这孩子太淘,应该学点能约束他的运动,要多管管,要不然今后怎么得了!路原觉得华老这种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服从管就是坏人,比如华老说金光大道里的主持老毕:哼,反对毛主席,马上他的电影就没人看了!

          路原接过话说:是没人看了吗?我就会看,大家也会看,只是不准看吧!

          华老横眉冷对道:你这样,回去就把你逮起来!

          后院真的空了!之前春天一到,枫树的枝头就会吐出绿芽;夏季绿荫掩映;秋季红艳似火,入冬叶坠满地而谢幕!那是个美好生活的场景啊!路原走下台阶,走到被挖空的树根地点,凹陷的土中还依稀有些须根残留,就像一个破碎的梦。他抬起头来,就在不远处,道路两旁整齐的枫叶树和樱花树迎风而立,显出蓬勃的生机。路原想,前院还有枫叶树呢,那些不许砍,大片的景色还在,这一小块后院毁了就毁了吧,想到这心中安慰了许多。他低头看看石板上浅浅的青苔,一脚踏上去,没感到滑。是啊,这不算什么,回屋小憩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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