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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炉雪》 文:雪小禅 诵:Bobo
2010年8月,我接到写《裴艳玲传》的任务。 那年八月,人生仿佛沉到谷底,握在手中的时光仿佛俱是碎片,片片都能把人扎得疼出声来。 很多时间,我一个人把自己与世隔绝了,不再写一个字。不与任何人联系。每天骑自行车满城乱逛,从天亮到天黑。不知到哪里去,也不知与何人说,真正的疼痛——更与何人说?有些决绝只有自己知道,有些疼痛只能埋在心底。 这时,省委宣传部与省作协决定让我写《裴艳玲传》。 我有犹豫。接到电话我就拒绝了:“我不写……”一怕写不好,裴先生本是一代宗师,文武昆乱不挡的梨园翘楚,在戏曲界是铿锵做响的玫瑰。二是情绪低到极点,只想安静的呆着,甚至想去深山古寺隐居,已然彻底厌倦了和人打交道……但几天之后我还是接了——我喜欢戏,从小就是戏迷,对戏曲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我的家乡霸州亦是戏曲之乡,我还票几口程派,能为裴先生写传,也是我的福分。 我来到先生身边,一跟三年。三年光阴,朝霞裹云一般,想起来都是珍珠点露,不自知间,已熏染得一身傲骨风姿,却又知低调谦逊之美。孙过庭在《书谱》之中写道: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三年过去,忽然感叹这八个字映照在那每一分每一秒里。甚而,照耀在人生以后的每一寸光阴里。 陪先生去演戏,香港、台湾、每个城市……每到一处,俱是人声鼎沸,鲜花掌声。先生仍然冷静,我必须唱好每一出戏,戏里是天、是命、是根、是魂。我见先生演那一个个英雄男儿:钟馗、林冲、武松……一身豪气,悲愤孤傲。也陪先生吃饭聊天,那样的大家,粗衣布衫,粗食淡饭,几瓣大蒜是最爱,清淡日子中只言艺术。 有一次深夜提及挫折伤害。先生说她被孤立,几十人买好机票去台湾演出,忽然全不去了……只剩她一个人。那时已是凌晨三四点,一杯普洱茶已经凉了,先生平静地说,我听得耳热心酸,珠泪潸然……她却如风过耳际般清远了,只言都已过去,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攻击你是因为你优秀……关键是,你如何把挫折与伤害做成一朵小花,然后别在你的衣襟上。 那天深夜,只有我和她。还有,窗外孤独的风……还有,我们的脚下卧着她的五六条小狗。有时候我们彼此看一眼,眼神交汇的刹那,一切明了——每个人都是在黑夜中大雪纷飞的人,每个人活着,都没有同类,但都在努力寻找着同类。那个过程,便是慈悲,便是光阴和人生。 那是一次极难忘的谈话。先生什么也没问我,我亦没说。她只说了一句话:一帆风顺从来不是人生,你跑得快了,连风声都听不到,何况那些风言风语呢?人就像一炉雪,得有风雪吹,这炉雪才更见风骨啊,小丫头啊,日子还长呢,好好写你的字,艺术永远是一个人的魂儿,全世界都抛弃你艺术还会跟着你,只要你要它,它永远死皮赖脸地跟着你……你得把这一炉雪炼成一炉最晶莹、纯粹的雪,用它泡茶喝,你就叫雪茶吧。你自己喝自己的小禅茶时,你就成了! 无数个夜晚,就这样与先生秉烛夜谈,无数个日子,与先生聊天、吃粗茶淡饭、遛她的几只小狗、喝她的普洱、铁观音、大红袍……好光阴是织了金线的,天地有义人有情。 我学会了喝茶,亦学会了慢下来品味光阴中所赐有的一切,看她快70岁了仍然如少年一般,没有性别没有年龄,英姿飒飒地活着,独活成自己的裴艳玲。 我重新开始写字。因为眼睛不好,怕光,就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收拾起少年时的书法,开始觉得不耐放,嫌慢。日子长了,居然觉得是在修行——《锁麟囊》中薛湘灵唱得多好呀: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兰因。兰因何时悟到,那真是因缘际会。因了写《裴艳玲传》,又有幸去中国戏曲学院任教,之后是《裴艳玲传》的出版,全国几十家报纸同时连载、电台连播、得奖、前呼后拥的人群……很多朋友见了我说:《裴艳玲传》写得好,小禅,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再之后,文章不断获奖,新书登上各种畅销书排行榜,大学讲座的邀请铺天盖地……此时,我却保持着过分的清醒与冷静。每天早晨,仍然保持至少一千字的手写。然后煲上一锅汤,打扫房间、整理旧稿、菜市场买菜、布衣粗食。为略微的沾沾自喜自省着,记得时刻保持谦卑与朴素,并且对情怀保持敬意,慈悲喜舍,笑如莲花。 一个好友生意失利,从几千万到一无所有,之后又离了婚。她动了不止一次自杀的念头。很多个深夜,我给她讲裴艳玲、戏曲、花儿、好玩的人和事,还有自己大学讲座中有趣的事情,还讲那一炉雪……我告诉她再黑的天也得亮,花谢了还会再开。 一年之后她再婚,开了一个花店,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又平淡又快乐。她告诉我,自己成了那不可复制的一炉雪,自吹炉火夜煎茶,早已把日子过成了诗,春天的时候,她送了我一大抱白蔷薇,白蔷薇胜雪,美得料峭动人。 2014年冬天,再次看裴先生演出《夜奔》。看那林冲霄汉悲愤疾走,先生不是演林冲,她自己便是林冲了,一个人在大雪纷飞中奔向了梦想、情怀、慈悲。她在台上眼里有泪,我在台下,珠泪滚滚。 一个人,没有同类。然而,又何需同类? 我也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煮的那炉雪,在天地之间煮啊煮,与光阴对话,与天与地与自己对话,与草木情深对话,与一茶一饭对话……在自己的禅园,听雪。在最好的时光里,一意孤行做那个最好的自己,与时光化干戈为玉帛,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然后请时光和你来听,来吧!你听,你听啊。 |
我不懂京剧流派,谢谢指教。
感动于这段文字:自己煮的那炉雪,在天地之间煮啊煮,与光阴对话,与天与地与自己对话,与草木情深对话,与一茶一饭对话……这一炉雪啊,我们煮了多少年了,跨江跨河地煮,五湖四海地煮,跌跌撞撞地煮,情深情浅地煮……还得要煮下去,个中滋味,只有自知了~
在落雪的日子,喜欢站在露台上,伸出双手去迎接飘落的雪花。那冰凉的雪花,在落入手中的那一霎那,总是带来一股暖意,在指缝中流连,很快就溶化;雪花们明知落到手中等着它们的就是溶化,还是纷纷扬扬前赴后继,溶化了,这一路奔波的挂牵也就消解了。其实,雪花们也知道,不舍的奔波,那便是年华;静柔的溶化,那便是归宿了。...你听,听雪落下的声音,你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