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五·六”流血事件之前
作者 黄泽文
在中国文化中,妥协是一个负面词汇,求同存异更是不常见的社会生态。相反,我正你邪,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是政治常态。高层是这样,底层也是如此。
成都的造反派翻身之后,以正确路线的代表自居,立即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了保守派的组织,“三军一旗”首当其冲。造反派嘴巴上的口号是彻底粉碎资本主义复辟逆流,骨子里则是要报二月镇反中保守派为虎作伥之仇。此时,由于全国舆论的反转,又失去军队的后盾,保守组织渐显颓势。风水轮流转,1967年的春末夏初,是成都的保守派逐渐消失的时候。但是,这些基本群众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在退出之前,给成都留下了血与火的痕迹。
四月中旬,我们重新回到了川大井冈山野战军的队伍中,名为井冈山野战军五中纵队,有战士30余人。
4月16日,由一个“北航红旗”(北京航空学院的的造反派红卫兵组织)的大学生引荐,我和几个纵队战友,跟随他来到峨眉机械厂参加工运斗争。峨眉机械厂,代号为132厂,现称成飞集团,是中国首屈一指的战斗机生产厂,有上万工人。由于生产性质,绝大多数工人和技术人员都是根正苗红的共和国基本群众。该厂坐落于成都市西郊黄田坝,距市区有九公里,有一条成黄公路(成都至黄田坝)相连。
这一去,作为一个懵懂的中学生,我全程参与了闻名全国的“5.6”流血惨案,经历了惨案爆发前的斗争和惨案后的一些清理工作,且两次历险。幸好是有险无伤,全身而退,事后想起,颇为惊心。
132厂的保守派组织叫“红联”,是产业军的一支中坚力量,有军管会撑腰,实力颇为强大。与之对抗的11.19兵团,后来是成都工人造反兵团的一个分团(1967年6月正式加入),二月镇反遭到镇压,被抓近200人,实力逊于红联。正因为如此,首都红代会的大学生,联合成都的造反派红卫兵,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成立了一个“五湖四海”造反兵团,进入132厂,支持11.19兵团。我们的任务是煽风点火,制造舆论,发动群众,起来清算二月逆流。
当随北航红旗的大学生们到厂的那天,厂生活区的大门处,锣鼓喧天,红旗招展,11.19的工人们发自内心地欢迎我们。文革那个年月,亲不亲,观点分,同一观点的,就是战友。
我住在造反派工人集中的203楼单身宿舍里,和他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11.19兵团的指挥部设在毗邻的202楼,我经常在此楼目睹头目们开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产业工人,他们大都在二三十岁左右,有四川人,也有外省人,均纯朴可亲,他们叫我小黄,我叫他们老王,老郭,…。
4月中旬,城内的造反派已经扬眉吐气,这里却是一片冷清,红联的人掌控局势,趾高气扬。11.19兵团开会只能秘密进行,每有公开游行集会,红联均会组织人员赶来冲击,破坏,一副不准革命的架势。我刚到厂时,在生活区中,看见一群小孩子,手举“专打撬狗”的纸旗,在202楼附近游走惹事,无理取闹,竟无人敢管。造反派工人怕报复,处处忍气吞声。
我们几十个人,决定举行一次示威游行,来振奋造反派的士气。外来的学生好念经,没有负担,不怕报复。我们在202楼前集合,出发。领头的人高举着纸做的红旗,四路纵队,昂首挺胸,行走于生活区的道路上,边走边呼支持11.19兵团的口号,引来阵阵掌声。我们有意走到红联的据点—百货大楼前示威,由于他们措手不及,来不及组织人员,只好用咒骂、尖叫、果皮、石块来迎接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厂半工半读学校的学生组织,“毛泽东主义红卫兵”闻讯赶来支援我们,两支队伍合在一起,声势更大。这次游行,直接导致了几天后红联的报复。
报复的办法是驱赶“五湖四海”的学生出厂。理由是现成的,中央“2.12通告”规定,国防保密厂严禁串联。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红联旗下的子弟校学生的“井冈山”红卫兵,一群群突然闯进工人宿舍楼,从一楼闹到二楼,从二楼搜到三楼,挨户搜查,要抓“五湖四海”的人。这些小青年,大都个头高大,手握皮鞭,骂骂咧咧,气焰嚣张。工人们敢怒不敢言,竟然无人敢站出来阻拦。我见势不好,混在工人中,躲到楼外的草地上去了。
外面也是乱纷纷的。一个小个子的川大八二六的学生被十来个“井冈山”红卫兵抓住,又是打又是踢,小个子挣扎着,哀叫着。旁边站着一些“11.19”的工人,但无一人敢上前干涉。我却有点莽胆大,路见不平,血涌气生,义愤填膺,居然忘记了可能的危险。我大喝一声:“干什么?要文斗,不要武斗!”突然的喝叫惊住了蛮横,这群小子回头看我,川大的学生趁机溜掉,但我却给他们包围了起来。
小子们怒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一下愣住了,不知怎么回答。突然,一个高个子眼高手快,忽的一声,抢走了我上衣口袋露了一点点的井野胸章,叫道:“他是个趴耳馿”。正当我张口结舌之际,一个胖墩娃挥拳捶向我心窝,我“哎呀”一声,一个踉跄,向后退去。我胆气怒生,火从心出,忽地一提脚,使劲朝扑向我的一个矮子踢去,但就在这时,我的屁股却早挨了一脚。接着,就是几个人围着我痛殴,上衣被撕得稀烂,无数的拳头,脚头扑了上来。我狼狈地后退着,身上剧痛,差一点倒在地上。这时候,旁边的工人们再也看不下去了,一下子冲了上来,把这些学生打手挡住,才把我给救了下来。
两个工人架着我,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他们把我架进一栋宿舍楼里,找了一件衣服,给我换上,一边检查我有无内伤,一边还夸我“有种”。他们再也不让我出去了。外面吵闹声不绝于耳,我一身疼痛,还算好,小子们没有使用家伙,只是拳打脚踢,没有落下内伤,疼了几天就没事了。这是我在132厂的第一次遇险。
随着市内形势的有利发展,132厂的“11.19”兵团开始起来和红联对抗,矛盾加剧。红联依然蛮横,依仗人多,开始打人,受伤的工人越来越多。
5月3日晚,受够了窝囊气的11.19工人再也憋不住了,上千工人齐聚“造反有理”广场,举行抗议集会和游行。产业工人毕竟不同,纪律性特别强,他们列出一个个整齐的方阵,挺胸,昂头,踏正步,在生活区示威。途中,要经过理发室附近的红联总部,大家就齐声朗诵林彪那段最著名的话:“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并齐声高呼:“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打倒产业军,气死保皇狗!”
红联早有准备,理发室周围集结了很多人,我们的队伍一去,他们就冲出来。工人们手挽手地连成排,一边抗击着红联的人流,一边艰难地向前冲,最后,队伍完全冲乱,这边一圈,那边一堆,混战起来。还好,没有任何武器,全靠赤手空拳。只见咒骂声起,老拳乱挥,长腿猛踢,唾沫横飞。以前的工友、师徒、同事,如今面对面地成了死敌,就这样在黑夜中肉搏混战,人的理智消失殆尽。最后,11.19的工人们开始撤退,退回到202栋。
5月4日,城东的川棉一厂发生围攻产业军的武斗,[1] 川棉产业师力拙难支,红联派遣1000多人赴川棉厂支援。“11.19”兵团也不示弱,当天举行游行示威,并调集人员控制厂门,试图阻止红联人员离厂。双方再一次在白天发生大规模冲突,仍然没有使用武器,但双方均有人员受伤。
5月5日中午,红联人员再次包围了202幢单身宿舍,妄图抓人,双方发生激烈冲突。这一段时间,11.19战士被抓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被打伤。晚饭后,11.19兵团指挥部决定,所有战士齐集“造反有理广场”,以防各个击破,寡不敌众。我们在广场上,按照车间,组成方阵,严阵以待。红联的队伍,包括一些“贫下中农战斗军”的支援队伍,在广场周围集结,伺机待动。
行动很快就到来了。打头阵的仍然是几十个厂子弟校的学生,耀武扬威地挥舞着皮鞭,在我们站列的方阵中窜来窜去,寻衅生事。开始,工人们忍让着,大家明白,后面有大队人马。但后来忍无可忍,首先是几个青年工人与他们对打起来。这一下子乱了,这几十个学生倒了霉,被工人们揍得鼻青脸肿。一两个月来,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们横行乡里,如今终于得到惩罚,狼狈逃跑。但是,红联和农民的大队扑了过来。我们急忙后退,退到广场后面的铁路一线,用路基上的石块射击对方。在石头雨点中,他们停下,停在厂门一线。双方相持了一个多小时,互有伤者。
此时,天色已黑。我们是有厂不能进,有家不能回。面对困境,决定撤离。两三千人沿着铁路线,向成都大学(现在的西南财经大学)方向走去。战士们边走边咒骂着,“五湖四海”的一个绰号叫“大决战”的大学生尤其愤怒。走了不远,他把我们这些中学生招呼住,串掇我们回去打游击,只是在工人们的劝说下,方才作罢。
来到成大,里面的人不知究竟,以为是产业军或秋收军的夜袭,坚决不开大门。我们只好在成黄公路上就地露宿,周围布置了岗哨警戒,防备秋收军的袭扰。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几步之外,看不清面孔。四周,野田苍苍,寂寥无声,只有初夏的蟋蟀在草根下聒噪着。
我一点儿也无睡意,背靠着一个工人,一动不动盯着黑魅魅的天空。几小时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脑海里翻腾着:抓人,对抗,集合,挑衅,石头仗,受伤的战友,撤退,以及现在的露宿,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风声日紧,大事将至。
临近拂晓,成大8.31的人弄清楚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得以进入校园,在大礼堂里休息。我到外面手掬凉水洗脸,以清醒大脑。成大的战友们给我们送来了早餐,我饱餐一顿。这顿早餐特别重要,因为接下来的5月6日这一天,我整日未食。吃饭时,一个总勤务员走上主席台,用抑制不住的兴奋口吻,向大家宣读了5月5日中央文革关于解决成都武斗问题的电话指示:“四川问题经过两三个月的时间,现在是解决的时候了,产业军是保守组织,…。”正在休息吃饭的人们一下跳了起来,尽情欢呼,声震屋宇。大家顿时叫道:“反攻回去!杀回厂去!”几千人的队伍立即到操场上去,整齐列队,出发回厂。
参考文献
[1] 文革中的川棉一厂武斗—文革记事之七,李秉铎,新浪博客,2011-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