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支持受迫害的同学
作者 黄泽文
我们不仅坚持与保守派的红卫兵斗,而且还支持曾经遭受过他们打击的同学,勇敢地站起来和他们斗。
一天,我们几个人正在“红教工”的队部闲聊。红教工是文革时期,学校老师们搞起来的造反组织。那个年月,各行各业,各个单位,都成立造反组织,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合乎时代潮流的事情。
文革之中,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籓篱消失了,昔日的师生,成了今日的战友。有的青年老师,不过比我们大五六岁,但他们受过大学的培养,眼界宽阔,思维缜密,知识丰富。我们几个高一的学生,喜欢和他们聊天,无论聊形势,还是谈文学,甚至摆龙门阵,总能感受到智者的启迪。
聊天之中,原初三(7)班的班主任,戴眼镜的魏舜华老师说到,她班上有一个叫徐群瑶的女生,是个工人的女儿,父母都是本分的老实人,家住在五中隔壁的成都市中医医院。去年八、九月间,在校文革当政,学生斗学生成风之际,徐被其班上掌权的红卫兵打成了“反革命”,污蔑她写了反动标语。遭受到班上红五类同学的反复批斗,辱骂,甚至毒打,监管。
魏老师接着介绍说,这个女生不服,她只身起来造反。昨天,她写了一份控诉大字报,讲诉其冤屈,但被“八一敢闯队”的红卫兵当场撕毁,还威胁,恐吓她。她孤掌难鸣,唯有在校园的寒风中低头痛哭。
文革中,甚至文革前,这种捕风捉影的指控实在不胜枚举。现在举两个例子,来看看在“千万不要忘记”的熏陶下,在“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的鼓动下,写反动标语的罪名是如何被构陷出来的。
案例一,你正在写大字报,发现毛笔不好使,就在报纸上胡乱拖了几笔,想整理笔锋。可是,你没有注意到,报纸背面是伟大领袖正在笑容可掬。那年月,报纸上出现红光满面的笑容的几率实在太高。这正好被一个革命警惕性极高的同学发现,拿起报纸,在光线的穿透下,这胡乱的几笔正好以一定的角度穿过红光满面的笑容。于是惊呼,于是上报,于是逆天之罪构成,正好抓你小子一个现行。
案例二,你在百无聊赖地听讲台上宣读一篇来自高层的大块文章,满耳是什么“打倒,摧毁,粉碎,揪出,…”之类的强横语句,于是你就用笔在一张废报纸上无意识地划着“打倒,摧毁,粉碎,揪出,…”,可你没有注意到报纸上印的那些小字是什么。当下课时,你走了,但一个有心人来了,拿过报纸,看见你写打倒,摧毁,粉碎,揪出的后面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或者是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于是惊呼,于是上报,于是逆天之罪构成,正好抓你小子一个现行。
看着这些,当时的你目瞪口呆,你能说什么呢?抗争?那就是“抗拒从严”!低头认罪吧,也许你能争取一个“坦白从宽”!
其实,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在文革前就已经蔚然成风。由于伟大领袖对党外的资产阶级和党内的修正主义成天忧心忡忡,他反复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1] “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2] 于是,全国上下均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拥护,紧跟,执行。国家的宣传机器和这个机器指挥下的各色人等,利用各种媒介和专业特长,包括报纸、杂志、广播、电影、戏剧、歌曲、绘画、雕塑,…,向着老百姓,向着我们中小学生,成天灌输着“革命立场”,“阶级仇恨”,“对敌斗争”,“提高警惕”,“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之类的东西。
于是,在这火热的、激昂的、警惕的环境中,大家都把眼睛睁得亮亮的,彼此注视着;大家都把耳朵伸得长长的,彼此探听着;同时,人们又处处小心,谨小慎微,彼此提防着。下面笔者再简要介绍亲身经历的两个例子,供后之览者了解当年大搞阶级斗争时,中国社会的实际生活环境。
记得在上初三的时候,1964年底或1965年初,突然消息灵通的同学拿着一本《中国青年》杂志,说封底上的绘画是反动画。是读者发现,全国波及,中央震惊。我一看,那是一幅农村青年们在广阔天地挑担奔跑的劳动画面,画面前方是一遍芦苇 [3]。据同学说,画面的芦苇中藏有“蒋介石万岁”的反动标语;同学还说,画面上的芦苇倒向左侧,是暗喻“左派被压倒”。我们拿着此画端详,横看,竖看,仔细看,反复看,背对阳光看。我等愚钝,就是没有看出有任何反动的地方。
《你追我赶》(油画)作者 李泽浩 (照片来自网络,谨此致谢)
还有一个例子也很滑稽。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塑料底的布鞋、凉鞋开始流行,塑料底为模压而成。突然有一天, 一个同学神秘兮兮地跑来说,快检查你的鞋底,看看有没有问题?我抬脚给他,他仔细看了好一会,说:“你的没有问题。”我却奇怪了,问:“你说的是啥问题?”他才小心地告诉我,有人发现,有的鞋底后面,塑模压成了一个“共”字,有的压成一个“毛” 字。
这种人人自危,动辄得咎的日常生存环境,令人心惊胆颤,不啻水深火热。这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社会生态。长久浸染于内的中国人,从此谨小慎微,处处防范,如惊弓之鸟,如野坟之人。
今天,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时间推移了近一个甲子。某些家伙又在鼓吹“大搞阶级斗争”,强调“无产阶级专政”。无视世界潮流、历史进步和人民的福祉,面目庄严,信誓旦旦,用心叵测。我真希望他们能生活在当年那样的环境中,看你小子是不是能逃脱那种彼此像乌眼鸡一样相互盯着,一不小心就被无辜构陷的命运。或者,把你划入打击对象,给你戴上高帽子,如文革中的走资派。
往事未曾如烟,不多说了!还是回到文革初期的成都五中,回到徐群瑶的班主任魏舜华老师身边。
魏老师详细讲述了徐群瑶同学被同班红五类同学无辜构陷,打击迫害的过程,我们听得义愤填膺,怒从胸来。我特别生气,几周前的共同遭遇使我心中冲起一股义愤。我说:“我们一定要支持她!”
成都市中医医院就在连接一号桥的红星路一段上。五分钟后,我和魏老师来到徐群瑶的家中,站到了徐的面前。魏老师讲明来意,我就鼓励她说:“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不要怕,起来和他们斗,我们支持你!”我还说:“把被撕毁的大字报底稿给我,我们帮你抄,重贴出来,谁敢再撕,找谁算账!”
徐群瑶站在我们面前,开始还咬着牙,低头不语,这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委屈地哭开了,边哭边讲她前几个月来的经历。听其语,观其容,我心收得紧紧的,腮帮子鼓起,我也想起了我在那几个月遭遇的屈辱,真有同病相怜的感受。最后,我和魏老师走了,临走时我说:“到学校来干吧,自己解放自己是最好的出路。”
回来后,我们把徐的大字报抄好,替她贴在学校的显眼处。我还特地写了一份“强烈抗议,坚决支持”的大字报,为徐群瑶同学的大字报叫好,并要求她班上的红卫兵们交出徐的黑材料,为徐平反,恢复名誉。大字报警告那些违背《十六条》,至今还在压制同学的红卫兵们,“要认清形势,迷途知返,否则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在我们的支持下,徐毅然站出来造反了。而“八一敢闯队”的那些同学,此时也变得小心起来,没有敢再来挑衅。徐群瑶同学加入了我们的战斗队,成了我们队伍的第四个成员。
随着形势的发展,起来造反的同学越来越多。后来,又有不少初、高中的同学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很快,我们形成了一个有二十多人的战斗集体,其中也不乏红五类的同学。我们的原则是:不问出身,只看态度。只要志同道合,就是我们的战友。
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交往经历,文革中独有。规范的校园,正常的学习,以班级为单位,在同一教室里,在同一老师面前,学习一样的知识,故有同窗和同学之说。文革以来,正常的学习被迫终止。革命使得同窗有可能成了对头,“同学”从此沦为“同也不同,学也不学”的境地。倒是在我们这样的造反组织中,以志同道合为纽带,以相近的观点为基础,共同经历了波澜起伏的岁月,建立起了温暖的理解和深厚的友谊。其中一些人,后来发展成了终生的朋友。此可视为中学生在文革损失中的一个补偿。
形势对我们有利。到了一九六七年一月初,五中全校若干个造反组织决定联合起来和保守派的红卫兵斗。联合起来的组织称为“成都五中革命造反联合指挥部”,下面简称“革联指”。这是一个联合的组织,其指挥机构不是什么总勤务组,而是各个组织的“联席会议”。勤务组是文革时期领导小组的自谦性叫法,表示领导者是大家的勤务员,当时这样的称谓很时髦。
就这样,成都五中形成了两个直接对立的阵营:一边是前期成立的血统纯正的红卫兵,一边是后来成立的各种造反组织的联合体,也自称红卫兵。当年的中学生们,均奉伟大领袖为自己的红司令,都拼命要想成为捍卫红司令和红色江山的红卫兵。
参考文献
[1] 毛泽东在北戴河八届十中全会上的讲话,1962年9月24日。
[2] 毛泽东与侄儿毛远新的谈话,1964年7月7日。
[2] 李泽浩油画作品“你追我赶”,《中国青年》1964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