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中学的学习(2)
在“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的教育方针指导下,政治课是中学生的一门主课,这关乎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宏旨大计。
当年初中三年的政治课分为三个阶段进行:初一我们学的是“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到了初二,学的是“社会发展简史”;而在初三,学的是什么已经遗忘。上网查阅,发现1964-1966年期间,给我们初三学生安排的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姑且采信,罗列于此。至于高一的政治课,也记不太清楚了,查询后发现是“辩证唯物主义常识”。
共产主义道德品质课是对学生进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共产主义思想品德的教育,无产阶级阶级感情的教育,和集体主义的教育等。虽称政治,却讲故事。我们的课本是厚厚的一本书,书中选了很多革命先辈为理想牺牲的光辉事迹、革命者舍己为人的故事、老红军和老八路的回忆录等,大都来自当年的《红旗飘飘》丛书。故事朴实生动,充满革命理想,凸显献身精神,境界很高,令我等仰望。但道德化人乃是持久效应,更要家庭、学校、社会的整体配合,且离不开社会的经济水平和文明层次的提高。如何在农耕文明的社会中建立共产主义的道德精神?这似乎是个未能解决的大课题。
初二的社会发展简史课讲述马、恩、列、斯系统的社会发展规律。从“劳动使猿转变为人”开讲,逐步讲到人类从最初的无剥削的原始社会进入到有剥削的奴隶社会,再到封建社会,再发展到资本主义,而资本主义必然走向灭亡,最后必然走向共产主义社会。虽然记不清楚具体是怎么讲的,但这著名的“人类社会发展五阶段学说”却深入脑海,至今记得。初一和初二是哪个老师开的此课已经忘记,说来惭愧,这是唯一我至今回忆不起开课老师的课程。可见,影响一个少年的世界观的形成,培育通向理想世界的道德品质,光靠这样的开课灌输,缺失社会环境的配合,效果不彰。
上初三后,我们的班主任换了一位年青的女老师,叫杨百芬。杨老师面容姣好,穿连衣裙,背后拖长长的辫子,走路快时,一对辫子就摇摆起来。她教我们的政治,也就是上面提到的“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这门课程。杨老师是个认真负责的老师,善于轻言细语地做思想工作,和我们这帮初三的半大孩子在一起很有亲和力。平时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微笑着说话;但每天早晨在朝会上,当谈到班上存在的问题时,则严肃,声调也高了许多。她的家住在羊市街中共成都市委的宿舍里,她生病时,我曾和几个班干部去看望过她。但很遗憾的是,上此课的杨老师记得,但她怎么给我们上的课,具体讲了什么内容,均毫无印象。对于班主任的课,而本人又常以记忆力自负,居然如此!的确惭愧!
上高中后,政治课似乎是讲“辩证唯物主义常识”。但一样遗憾的是,是哪位老师讲的?具体讲了些什么?均已经记不清楚。可见,我当时听课不够专注,下课后也未付努力。这是当时不少中学生对政治课的应付态度。从这里也看到,思想教育和政治运动、形势教育混在一起,很难产生预期效果。
在中学的四年里,课程并不完全都在教室里进行。每年两个学期中,有一个月的生产劳动课,或去工厂,或到农村。
在1960年代初,党的教育方针明确提出:“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因此,生产劳动是教育中的政治,是避免只学书本知识的重要措施,是消除体脑分工、进行阶级改造的必需手段,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大事。面对领袖的教导,上级的指示,兹事体大,学校岂能掉以轻心,但是具体如何安排,却也煞费苦心。
我的初一的生产劳动课其实和生产没有关系。我们被安排在校内劳动,包括扫校园、除草、帮厨、烧开水、协助图书馆、搬运、看守校门等。我和另外一个同学的任务是协助传达室的工友看守校门。没有课堂约束,自由行走于空旷的校园中,并被委以看守大门的重任,别有一种兴奋。
当年的五中立有校规:上课后大门必须紧闭,只开侧门,老师和同学必须佩戴校章,外来人员则必须出示介绍信,验明正身后方可进入。我们坐在传达室,一本正经地点验迟到的同学,登记入册,颇为威风,但有趣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早晨,时过八点,校门紧闭,侧门半掩。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的个子,跨门而入。我立即询问,所来何事?此人面露莫名其妙的神色,说:“我是老师”。我说:“没有校章,凭什么证明你是老师?”这下难住了他,他看着两个毛头小子立于眼前,一脸的认真,不让他进去,只得无可奈何地讪笑着,却又不便还以颜色。突然,他反应过来,忙摸身上的口袋,最后找到食堂的饭票,拿着说:“这就是老师的证明”。我们仔细验看,的确是学校教工食堂的饭菜票,方才让他进去,他边走还边嘀咕着。后来知道,此老师名叫陈道德,是教物理的老师。陈老师从此把我给记住了。
后来的生产劳动课的确和生产有关。第一次到工厂劳动去了成都卷烟厂,当时的成都卷烟厂位于城东府河内侧的东安南街。此处地近城边,街道狭窄,完全没有今日以“娇子”香烟为拳头产品的如日中天的气派。临去之前,管理劳动的吴业劻老师笑眯眯地站在讲台上,手拿一盒该厂生产的“浣花”牌香烟,说:“这就是该厂的最新产品,一角九一盒,我们就去这个厂劳动。”当年该厂的名牌产品其实是“红芙蓉”和“白芙蓉”,价格也贵一些。芙蓉花是成都的名花,后来成了市花(图1,来自网络)。五代后蜀皇帝孟昶在成都时,遍種芙蓉,花開似錦。成都也因此得名为“芙蓉城”或“蓉城”。
图1
我们列队,整齐行进,来到烟厂。当时的成都烟厂,厂房简陋,多为瓦屋平房,由几进院落构成,但已经实现了机械化流水线作业。我们干的工作,属于辅助。我的任务是站在流水线旁边,注视烟枝行进时的秩序,若有拥堵,用手调整,若有掉落,拾起归队。烟厂烟叶气味颇浓,几天后渐渐适应。几天后也把卷烟的生产流程和技术关键基本搞明白了:烤烟、反湿、发酵、切丝、加香、混料、卷制、切枝、包装等。劳动使我看到了工人的辛劳,明白了这个吞云吐雾的玩意儿也一样来之不易,这使人回想起小学学过的课文《千人糕》中所阐发的寓意。
高中一年级时,我们的工厂劳动去了东郊的69信箱。成都东郊,位于绕城的府河之东,这里坐落着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布局的电子工业企业群。由于涉及军品制造,这些工厂的厂名都是高度保密的,仅以数码编号显称于世,如6、7、35、69、82、106、107信箱等,神秘而整齐地矗立在东郊主干道建设路的两侧。图2(来自网络)显示的是当年东郊的一座信箱工厂。联结东郊与城区的两座大桥则分别以“一号桥”、“二号桥”的番号命名,两座桥的桥头,竖立着用中英文写的“外国人禁止入内”的木质警告牌 。
图2
69信箱对外称新兴仪器厂,也叫719厂,为前苏联援建的156个大型项目之一,主要生产航空通信和导弹控制设备。去前,据我的日记记载,付校长兼校党支部书记孙怡谋还专门给我们作了动员讲话,鼓励我们认真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并告诉我们:“这次去工厂,是挖防空工程,同美帝作斗争,同时改造自己的思想,在劳动中经受锻炼。”可以看到,东郊的工厂领风气之先,文革前的1965年底就开始挖防空洞和防空壕,到底是防美帝还是防苏修,则不得而知。但此次“工厂劳动”,并不是去学习工人怎样做工,而是去当土建劳动力。
时至隆冬,雨雪纷飞,道路泥泞。我们这批学生大都在十六岁左右,主要的任务是抬钢材,抬石头,运混凝土块,平整场地,挖防空壕。东郊虽然地处成都平原,居然是黄泥地,掺合雨水的泥土,挖起来难度颇大。同学中有智者,弃一镐一锄之常规劳作,而先挖里侧,待深度达到一定程度,可整块而下,省力而工倍,是谓之为“挖神仙土”。神仙土轰然而下,同学们欢呼声起,惊动了班主任侯寿春。侯老师,一个极认真负责的中年男老师,看见此状,乃大惊失色,立即严厉制止。作为一班之师长,他要对全班同学的安全负责。帮工厂挖反帝防修的防空壕,进度不是关键,全班同学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
从初二到高一,我们有两次“下乡劳动”。一次去了东郊的保和公社,一次去了东北郊的圣灯公社,两处都在当时的市区之外,离学校大概有十来公里。两次去均是在初夏时节,前去帮助农民“双抢”。所谓双抢,乃是抢收麦,抢种稻的简称。成都市民素有“支农”的传统,特别是在三年“饿肚皮”之后。后来,在七十年代我当中学老师时,还仍然继续这个传统,但名称改叫“学农”。一字之差,用意颇深。
成都郊区地处成都平原的腹地,土地平整,阡陌纵横,自流灌溉,庄稼一年三熟,这在全中国都是少见的膏腴宝地。每年的五月,是农家最忙的季节,首先要忙着收割小麦,一旦收割完成,立即放水浸泡麦地,改麦地为水田,犁耙平整之后,施肥养田,紧接着就是插秧。这段时节,农民起早贪黑,“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忙碌而辛劳。我们这时前去,正好助他们一臂之力,减轻农民的劳作负担。
依据我在高一时(1966年5月初)去圣灯公社劳动时的日记,现简要介绍一下当年我们的学农劳动。
我们睡地铺,地上铺上稻草,再铺上自带的草席即成卧榻。全班男生挤在一个房间里,集体生活,感觉新鲜,熄灯后有说有笑,但疲劳困倦袭来,很快大家就呼呼而睡。乡间蚊虫猖狂,身上经常有一个个的红包块,但年少嗜睡,浑然不觉,直至天亮。
我们住下后,在房前树起了国旗,大家对着五星红旗庄严宣誓,一定要通过劳动锻炼来增进青年学生的革命化。当年对革命化的理解是:像老工人、老农民那样,能吃苦,不怕脏。最好,穿的衣服是那种洗得发白的,且有个把补丁,手上还有厚厚的老茧,平时说话时,在不经意间,要略带粗口。
农村劳动时,比较大的挑战是自己开伙造饭。每人按规定交上粮票和钱,由老师带领几个同学建立起火头军。自己砌灶,自己采买,自己做饭。班主任侯老师充任大师傅,但其手艺一般,饭菜味道差强人意,且经常吃不饱。听班主任侯老师讲,贫下中农听说我们吃不饱,要送粮食给我们。是口惠还是实送?则日记中未记载。
我们经历了两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间生活。开始是割麦子,打麦子。拿着弯弯的镰刀,我们这帮学生就有感概发出:大概发明铁器后,这工具似乎改进不大,农民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用镰刀弯腰弓背地割麦子。割麦不难,但进度缓慢;弯腰容易,但久弯累人。腰酸背痛之时,就用当时的英雄人物麦贤得来勉励自己。麦贤得是1965年8.6海战的战斗英雄,一个头部受重伤坚持不下火线的轮机兵。我的手割破了,我也咬牙坚持不离开麦田。几天过后,大家都晒黑了,手打起了水泡,手脚上划出了很多伤痕。随后是下水田,但记不清是平整水田,还是糊护田埂,还是插秧,只记载了农民杨大爷叮嘱我们:“下水田要先用清水浸泡腿脚,以免中粪毒,引起炎症。”
劳动期间,我们参加了当地四清工作组在踏水大队主持的对敌斗争大会,批斗阶级敌人。此阶级敌人是一位放水员,此时低头站在会场中间,我们和社员围坐四周。据说,此人利用其所司之权,公然放水淹没了十多亩麦地,还淹没了秧母田,并毒死了生产队的猪和社员的鸡。真实情况如何,我等不知。我们只是和社员一起,群情激愤,高呼口号:“保卫共产党!保卫毛主席!保卫人民政府!打倒地富反坏分子!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此外,我们还到贫下中农家中访贫问苦。在阶级斗争形势已日趋紧张的文革前夕,访贫问苦是中学生极其重要的一种活动,通过听贫下中农对旧社会“当牛做马”的苦难回忆,激发我们这些“泡在甜水中长大”的青少年的斗争意识,“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从而更加热爱新中国,更加热爱带来幸福生活的共产党和毛主席。
当年的劳动课,普遍兼具三种教育功能:劳动教育,国情和艰苦奋斗教育,以及阶级斗争教育。几年教化之后,当年的中学生,无论来自何种家庭背景,绝少娇生惯养的习气,一般均有相当强的劳动意识和吃苦能力,以及独立生活和自主管理能力。这对后来我们毫无选择地被“上山下乡”,多有好处。当年的中学生,由此培养起了强烈的阶级斗争意识,具有鲜明的好坏、敌我、苦甜、革命反革命的二元思维,遇人讲立场,遇事挖思想,一切听从党的召唤,一切照毛主席教导办事。
但即使是这样,在文革肇始之际,我们接受的红色教育仍然被毛泽东的1966年“五七指示”定性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的学校的现象”。那般认真卖力的领导和老师们,变成了教育黑线的执行者;而我等中学生,则不幸成为了十七年教育黑线培养的人。按照1971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发表的著名的“两个基本估计”,我们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因此,两年半年后,“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就顺理成章,“很有必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