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文H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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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 (四)

(2018-02-27 09:31:22) 下一个


(四)校园中的学生斗学生(中)



作者黄泽文


八月三十一日早晨七点多,我心事重重地来到学校,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在我的脑海里面回旋。只见学校里面气氛异常,到处都乱纷纷的,各个班级都开始了清理黑五类子女的活动,还出现了打人。

来到班上,气氛使得我更加紧张,段姓同学板着瘦削的脸,一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处。同学们都不言不语,昨天选出的班文革成员在交头接耳。今天是月底,我照例把下月的伙食费交与班上的生活委员,可是一会儿,钱却被意外地退了回来。记得是一个红五类同学丢给我的,我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已经被正式作为黑五类子女来对待了。因为最近几天,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颁布的“规定”中有一条是:“不准黑五类子女在学校食堂搭伙”。当我用手抓住钱时,我听到同桌与我要好的一个刘姓同学的不满的声音。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感到委屈,羞耻,我低着头,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掉出来,牙齿咬得紧紧的,好一阵才把感情抑制住。我抬起头来,却看见刘的同情的目光,那目光我永远记得。于是,我又把头埋了下去。
文革初期的奇文《“自来红”们站起来了》(转引自网络) 


中午,我破例回家吃午饭,我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学校食堂的大门,尽管今天还是属于八月份。作为一个被正式认定的“黑五类狗崽子”,我已经没有资格在学校食堂进餐。我家住在梓橦街,省交通厅的一个家属大院,离地处马镇街的成都五中并不远。吃饭的时候,妈妈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吃饭,我不敢面对她那关注的目光。饭后,我来到学校,一进教室,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埋头睡在课桌上。但其实我根本睡不着,脑子里乱极了,今天上午的打击太大,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一贯在班上学习名列前茅,以积极上进面目出现的我,被革命正式标定为可耻的“黑五类狗崽子”。从此,我被排除在革命队伍之外。

上课铃响了,班文革的一位姓曹的男同学,一个新近变得趾高气扬的“红五类”,意外地走到我面前,板着脸对我说:“同学们都要求黑五类子女隔离出来,坐到一边去,革命同学要与你们划清界限”。我一听这话,望了望正在腾空的靠窗的一列座位,脑子轰的一下炸了。要我像坏人一样坐到那特殊的位子上去,被大家孤立起来,被同学用嘲弄、耻笑的眼光看着,这是极大的侮辱,但我压根儿没有抵抗的勇气。这些天来,在校外、校内形成的“贯彻无产阶级阶级路线”的大气势中,我根本没有说“不”的意识和勇气。我只是红着脸,用压抑的声音说,“好”。

这位班文革的成员回到了讲台,看见靠窗那一列特殊的位子已经腾空了,就威风十足地宣布:“是黑五类的站出来!”班上一些其他红五类的同学,包括一些麻五类的同学,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要革命的站出来,不要稳起!”我心乱如麻,望了望那特殊的位子,听见催命似的吆喝声,一心希望得到他们谅解的我第一个站了起来,我颠三倒四地表白了一番:“我家庭出身不好,愿意坐过去,但我是要革命的。”说完,我哆嗦着抓起自己的书包,在五十多人的眼光下,低着头向窗边走去,坐在靠窗最前面的位子上。于是先先后后,一些其他的出身不好的同学都被迫坐了过来,一共是七个人,包括早已坐在靠窗最后的段姓同学。

事后想起此事,颇觉蹊跷。怎么靠窗一列是七个座位,刚好就是七个同学被清理出来?我由于长期积极争取入团,班上的团员们对我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但其他同学的家庭情况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看来,他们是预先查了学生档案的,是谁给他们提供的?这答案只能是学校管理档案的核心人员。校文革中有这样的人。

待我等七人坐到特殊的座位上后,专政的待遇接踵而来。首先,班文革宣读了他们上台后的“第一号通令”,其内容包括:“撤销班委会,一切权力归班文革,红五类说的每句话都必须照办。”显然,这是革命的一贯作法,一个小小的班级就那么一丁点儿所谓的权力,但六十年代的中学生很懂得夺权的含义,他们是在模仿红色电影中的那些镜头。接着,他们宣读了校文革对黑五类子女实行专政的“七条勒令”,以及高684班的班文革自己制定的“四项纪律”。规定黑五类狗崽子必须全文抄下,贴在课桌的左上方,要背诵,要记牢,以备他们随时检查。如有漏错,严加惩处。

这“七条勒令”的全文是:

1.  不准黑五类子女佩戴毛主席像章

2.  不准黑五类子女佩戴校徽

3.  不准黑五类子女唱革命造反歌

4.  不准黑五类子女参加革命造反队

5.  不准黑五类子女在学校食堂搭伙

6.  不准黑五类子女出去串联

7.  不准黑五类子女伙同在一起聚众闹事


这“四项纪律”的全文是:

1.  黑五类子女不准迟到,迟到三次记大过一次,记大过交群众处理

2.  黑五类子女不准无故缺席,无故缺席交群众处理

3.  黑五类子女进教室必须喊报告,红五类准许后方可进入

4.  教室里不允许两个黑五类单独聚集在一起,否则按聚众闹事处理


迷失在阶级斗争和血统论中的红五类们,显然是在用对待阶级敌人的手段来对待我们。这几年来的阶级斗争仇恨教育,教会了他们一整套办法,来侮辱我们的尊严,打击我们的精神,限制我们的自由,剥夺我们的权利。我至今不知道,向来学习稀松,腹笥中空的这些红五类们,当年是如何在那短暂的一两天内炮制出这一整套内容颇为齐全的“七条勒令”和“四项纪律”的?也许,他们在这方面得天独厚;也许,其中不少条款来自首都红卫兵的样本。文革后来,这样强横的所谓勒令,通令,不知有多少!整个中国当时都陷于内乱,不是我勒令你,就是你通令我。我们当时被强迫遵守的,还只是中学里的少男少女们最初的演习。

有了所谓的专政“法律”,班上的红五类同学的行动就变得更加放肆了。他们没收了我的革命造反队的臂章,没收了我的校徽,学生证,还要检查我的毛主席著作和日记。他们要看一看黑五类子女是否暗藏祸心,图谋不轨。

文革初期的针对黑五类子女的通令、禁令比比皆是(转引自网络)

 
我这时冷静多了,机械地执行着他们吆三喝四的命令。此时,在教室外面窗子上挤满了外班看热闹的同学。我把自己的毛主席著作和日记本交给了他们,也不顾外班熟人同学的眼光,低头回到自己的狗崽子位子上。讲台上围了一群非常认真的“掌权者”,讲台上堆了一尺来高我们这七个狗崽子同学交上来的东西。检查在寂静中进行。只见他们翻着,看着,每一页都不放过,充分发挥着那年月训练出来的革命警惕性。可是,他们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黑五类子女们的反动证据。在翻找的半个多小时里,我安稳地坐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有一个红五类叫出声来,他找到了我的一个“证据”。原来,我在毛选乙种本的扉页上抄录了林彪的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当初我以为只有前面三句,就把第四句划掉了。面对红五类同学的呵斥和责问,我被命令站到讲台上,坦白我的罪行。我极力解释着,但他们根本不听,在闹哄哄的一片呵斥声中,给我加上了“侮辱毛主席著作”的罪名。强词夺理之下,寡不敌众之时,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记得,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赖姓同学的身上。他的一本毛著单行本因借与一个同学(这人正是审问我们的一个红五类),把墨水打翻了,书也污了一块,这也成了赖姓同学的罪证。
署名为齐向东的文章:《无产阶级阶级路线万岁》(转引自新浪博客) 

紧接着,由刚才那位曹姓班文革同学宣读一篇署名清华附中红卫兵“齐向东”的文章:“无产阶级阶级路线万岁”。这篇被红五类奉若神明的文革初期的文章,用蛮横的文字宣扬“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血统论,混淆视听,煽动仇恨,试图把仇恨引导到出身不好的同学身上。这位班文革同学,大概觉得文章里面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越读越兴奋,也越读越伤心,似乎在帮他申述冤屈,而我们就是给他冤屈的罪人。突然他声泪俱下,咧开大嘴巴抽泣起来,脸扭曲成一种难看的模样,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讲台上,嘴巴里面还不时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全班五十三个同学,这时候都看着这位同学的即兴抽泣,静寂无声,却各有各的想法。我当时心情其实是很沉重的,他读的每一句都引起我的不安。既有因家庭出身不好而产生的自卑,又有这两天遭受歧视侮辱而引起的愤懑,也有看着他的滑稽面相而感到的可笑,但我更多的还是在心中说,我要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做无产阶级的接班人,用行动证明我是比你们还优秀的革命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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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高斯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wumiao' 的评论 : 你天真的好可爱。他/她们会把你家给包围,然后把你揪出来,现场批斗,说你抵制文革。要是能躲就都躲了,那就没有下文了。
泽文H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sjr' 的评论 :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文革初起,邪乎得很。 成都五中还不算是最邪乎的,至少,没有打死老师,校长,也没有打死学生。
lsjr 回复 悄悄话 一所中学尽然搞出自己版本的小文革,真够触目惊心的。
泽文H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wumiao' 的评论 : 如果敢抵制他们,则他们一定会到我家来抄家。 那时,黑五类子女成天都是战战兢兢在过日子,谁敢不去?
泽文H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吴友明' 的评论 : 又见到你了, 有见到老朋友的那种亲切感。
wumiao 回复 悄悄话 不上学去,让他们找不到自己,在家里看书或做事挣点钱不就行了吗?
wumiao 回复 悄悄话 不上学去,让他们找不到自己,在家里看书或做事挣点钱不就行了吗?
吴友明 回复 悄悄话 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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