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文H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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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孙清芸(五)

(2017-08-14 04:02:31) 下一个


我的母亲孙清芸


 
(五)管制分子的生活(1),以泪洗面

过后的日子是母亲经常以泪洗面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有时晚上醒来,看见母亲坐在我们的床头,含着眼泪看着我们,床头浸湿一片。我们问她,她不说话,只是含泪笑笑,给我们掖紧被子,叫我们好好睡。母亲后来说,她当时想死,但一看见我们三弟兄幼小的样子,又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我放学后时常会发现,在梓潼街东口靠近任家巷口的一个空置的茶馆里,母亲站在中间,被围坐的街道群众批判。我站在栅栏外面,看着里面的母亲,垂着手,低着头,沉着脸,一言不发。而众人则七口八舌,唾沫横飞,其慷慨激昂之态,不可具状。而批判了些什么,因年代久远,也早已记不真切。那是一种在中国上世纪50-70年代常见的场面,中国的老百姓在伟大领袖和革命运动的折腾下,不断地变换着批判和被批判的对象,互相折磨,彼此仇恨,社会的戾气日益积聚。
 
母亲决定搬家,她不能再看辜姓女人那张丑恶的嘴脸,和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在一起,度日如年。我家搬得并不远,从30号搬到几十米外的一个院落,此院落是一个三进大院,归省交通厅设计院管理,和父亲所在的省交通厅公路局是兄弟单位。母亲通过熟人疏通,获得允许,于是全家很快就搬入此院中。此时院子里面已经住了七八家人,大都是交通厅的家属,但真属于设计院职工家属的并不多,和母亲年龄相近的人,母亲要我们叫某某姆姆,再也不是叫某某妈妈了。
 
自从母亲重新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后,街道上的孩子们常常嘲弄我们弟兄。稍微好点的仅仅是走到面前,一本正经地询问,你的妈妈是不是叫孙清芸?似乎要确定我们的身份,每到此时,我会大声回答,是的!眼睛直接对视对方的眼睛。更有甚者,同班同学中,住在梓潼街的都知道我的母亲被揪出来批斗,有同学就直接跟在我后面高呼:“打倒地主,打倒土豪劣绅”!每到此时,我会打架,即便我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示弱,直到让那些孩子发现,这样做并不好玩。童年的遭遇养成了我内心的倔强。
 
长大懂事后,我有时会想,人的一生真是造化弄人。冥冥之中,无意识之时,机缘巧合,一件看起来不经意的小事发生了,当时只是雪泥鸿爪,春梦无痕,过后却是闪电雷鸣,洪水滔天,足以影响你的终生,让你万劫不复。假如母亲在1955年冬的某一天不去上街;即使上街,不去西玉龙街那家中医诊所;即使去那家中医诊所,不去和陌生的胡老太婆搭话,那我家就不会搬到梓潼街30号和告密的女人同住,或许母亲就能逃过此劫。 但转念一想,在当时那样的大形势下,或许母亲这样身份的人本身就难逃厄运,正如母亲后来经常在感叹时说的:“时也!命也!”。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自从留在康定后,很难回家休假;但每次回来,家中都像过节一样,母亲会变得高兴起来,做很多好吃的东西,而且随时叮嘱我们,不要吵闹,因为父亲需要安静休息,安静看书。 父亲母亲会带我们出去玩,草堂寺,武侯祠,文殊院,望江公园都留下了我们全家的身影。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在修东巴路的时候,曾经遇险,他骑马视察工地时,连人带马跌入谷底,导致一只腿受伤,因此走路稍微有点跛脚。母亲会悄悄叫我们追后面观察父亲走路的姿势,那时候,父亲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做一个像父亲这样的有知识、有作为、有担当的人,是我们三弟兄当时很自然的想法。
 
母亲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后,在街道上被称为管制分子,她走任何地方去都必须事先向街道干部请假,获准后方可出去。每逢节假日,特别是国庆节,她则必须自带小板凳到忠烈祠西街派出所去听公安管教干事训话,并呆在里面学习,不能出来庆祝新中国的生日。这在上世纪50-70年代,在节假日时,你如果在街上看见自带小板凳低头伛偻而行的身影,那大都是母亲这种身份的人。文革中,成都有些地方甚至给五类分子戴上了胸牌,一种缝在胸口的写有你是某某分子的标识,我在桂王桥街附近就看见过,这和德国希特勒法西斯给犹太人戴上标识如出一辙。按照革命的逻辑,他(她)们是人民的敌人,敌人分为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统称为“五类分子”,文革中更升级为“黑五类”。当时公开的义正言辞的宣称是,“不准五类分子乱说乱动,只准老老实实,在人民的监督中改造,争取重新做人”。也就是说,在当时的中国,我母亲已经沦落为“不是人”的地步,必须要彻底改造,争取到重新做人的资格。这就是中国革命后的一个结果,一部分人做了主人后,让另外一部分人成了贱民。
 
至于这些人是不是真是敌人,他们是不是真要与新中国为敌,那倒不一定,从一个浅显的分析中就能看明白。五类分子之中,地主、富农仅仅是因为拥有一定的财富而成原罪,财产被剥夺后,人还要受到持续的侮辱,连尊严和自由都被剥夺,而且殃及子女。地富子女在当时的中国也成了一种独特的政治身份,在读书、就业、参军、入团、入党等等方面均受到明显的歧视,其中的辛酸,非当事者不能理解。反革命分子大都指前政权的人,也包括后来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中有人仇恨新中国,但也有很多人愿意为新中国服务。中国历来有改朝换代,但如此大规模收拾前政权的人,尚属首次。而持不同政见者大都是在思想上对新政权持有异议,以思想入罪,而且往往以无限上纲的方式来定罪,则流弊深远,难以服人。至于划右派,那更是新中国历史上错误率最高的一次政治打击行动,二十二年后的几乎全部改正本身就证明了掌权者当时的重大失误,此处不说也罢。唯有坏分子,大都指刑事犯罪之人,如贪污、抢劫、偷盗、强奸者,这在任何社会都是要惩罚的,也许在当时算得上罪有应得。但其中是否有冤枉,或量刑过重,则不得而知,从当年常以搞运动方式进行惩治(运动一来,往往严打)来考虑,或有不准。总而言之,新中国肇始之际,掌权者挟新制度建立之狂飙,对社会人群进行政治划分,将阶级出身作为民众对新政权忠诚度的识别标志,有差别地给予社会成员高低不同的政治待遇,对上述五类分子则进行专政打击。这种打击一年重于一年,一直到1979年,在邓小平复出后,在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后,方有根本的改变。
 
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仍然在折磨她,当时的医疗水平似乎不高,母亲靠长期注射青霉素控制, 但似乎效果不佳,家中的柜子里堆满了注射完了的青霉素针药瓶。当母亲不能洗衣的时候, 就由我们三弟兄动手洗,包括洗被盖、床单等;当母亲不能做饭的时候,哥哥搭着凳子做给大家吃。因此,我们三弟兄很早就有家务自理的能力,洗衣、做饭、清扫样样都能干。京剧红灯记中有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每听到这句,我都会想到我们小时候的情景,自以为:“我们这样的孩子也能早当家”。
 
这时候,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有经验的中医,名叫王祉珍,人称小儿王,据说他曾参加过一贯道,但认罪态度较好,政府放在狱外替群众看病,让他有机会发挥一技之长。此人看见我母亲年纪轻轻(当时仅36岁)却病到如此程度,医者仁心,就放开手段给我母亲治病。他要求母亲先去拍一张照片,照片上母亲瘦骨嶙峋,举着双手,双手骨节肿大,面带苦痛。此名家开的药方极为古怪,多有蜈蚣、蝎子之类毒虫入药,也有桂圆、大枣之类好吃的东西,并辅以针灸治疗,外用洗搽之药,几个月下来,母亲逐渐好转,关节肿大渐渐消减,疼痛也渐渐消退,以至后来痊愈,再也未曾复发。此乃母亲这一系列苦难遭遇中的一大喜事,母亲对他千恩万谢,欲酬以重金,王祉珍医生却拒不接受。他说:“再去照一张照片送来,再送一面锦旗即可”。母亲于是又去照一张照片,照片上母亲虽仍然消瘦,双手骨节却已恢复正常,脸也有些光泽。王祉珍医生医术高妙,救人危难,医德昭昭,至今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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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manli01 回复 悄悄话 更有甚者,同班同学中,住在梓潼街的都知道我的母亲被揪出来批斗,有同学就直接跟在我后面高呼:“打倒地主,打倒土豪劣绅”!每到此时,我会打架,即便我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示弱,直到让那些孩子发现,这样做并不好玩。童年的遭遇养成了我内心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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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服。马云也有这样的举动。

我妈出身是地主,其实家里是开药铺的,我父亲当年是穷人出身,
新社会给了他吃的和用的,但是也用恐惧统治了他的心。他是不敢反抗的。

我这些年常常苦笑道,党经常吓唬他。党让他觉得自己是坏人。
其实党是什么?就是一些没有文化,很多心理不健康的人组成的。
甚至刘少奇,那个“驯服工具”理论都是软骨症患者发出的呓语,被人当成真理。
所以才会有那种黑色幽默,人对着山羊说,去,把你的后腿卸下来,涮涮给人民吃。

这个做法和佛的“以身饲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佛是知道自己的高贵和自主能力,
而驯服工具熏陶出来的是充满罪恶感的人。真正败坏人心。
注册很麻烦 回复 悄悄话 是中国人的人性所致,对人嫉妒恨
我爱君羊 回复 悄悄话 不知五毛党看了此文作何感想
流云朵朵 回复 悄悄话 也为你妈妈庆幸,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好,老天有眼啊。
你们兄弟真是好样的。
流云朵朵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我胖我的' 的评论 : 赞成!
acme 回复 悄悄话 风湿性关节炎现在只有西药免疫疗法能治疗, 比如 humira, oriencia, remicade, 这个中医的方子没保留下来太可惜了
泽文H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我胖我的' 的评论 : 你说得很有道理, 但中国目前并未到达认真反思的位置,个中原因,你是知道的。 但我仍然乐观, 因为我相信历史发展的规律。
我胖我的 回复 悄悄话 哎,长叹一声。我们中国人需要集体反思:这么多次运动,这么彻底地颠覆传统价值,这么残酷地渗透进个体的生活,没有全民积极参与,根本做不到。文革后把帐都算在四人帮头上,一说就是他们的错儿。这不是很可笑吗?49年以后的历次运动难道不是和文革一脉相承的?这么多次运动整人,难道凭几个人就能搞定?如果没有集体反思、严肃反思,我们没有希望。

谢谢楼主的精彩文章。写的过程一定很痛心吧。你讲得对,历史的碎片很有价值,应该记下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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