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与歌利亚（十）

威尔玛·德克森

威尔玛·德克森一家住在加拿大曼尼托巴省的首府温尼伯，家里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坎迪斯13岁，另外两个一个9岁，一个两岁。十一月份一个周五的下午，坎迪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失踪了。一个多月后，她的尸体在离家不到一英里的一个小屋里被警察发现，发现时手和脚都被捆绑。坎迪斯生前被强奸，然后被扔在那里活活冻死。

德克森夫妇遭受了和麦克·雷诺兹同样的打击。同时，温尼伯市对坎迪斯的失踪做出的反应和弗雷斯诺市对坎贝尔被杀的反应几乎是一样的，都要求严惩凶手。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开始不同了。

德克森夫妇从警察局回家后，许多亲朋好友们都聚在他们家里陪伴、安慰他们。当天晚上10点钟，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子按响了门铃。这个男子给他们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几年前，他的女儿在一家甜品店里被杀，这个案子在当时的温尼伯也轰动一时。嫌犯的名字叫托马斯·索弗诺，他被控谋杀和三次谋杀未遂。但是服刑四年后，托马斯被判无罪，并被赔偿260万补偿金。

威尔玛·德克森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都坐在圆桌旁看着他，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他给我们讲了所有听证会 - 一共三次- 的细节。他有一个黑色的本子，上面记录了所有的信息，甚至包括从一开始以来与案件相关的账单他都一一列在上面。他给我们讲托马斯·索弗诺，讲听证会，以及他对迟迟无法到来的公正的愤怒，还有这个法制体系的无能。有一件事情很清楚，这整个过程彻底毁了他，他的家庭，他的事业，还有他的健康。他给我们讲了很多他当时正面临的健康问题，我听他说话的时候甚至都担心他马上就会犯心脏病。他并没有和他的太太离婚，但是听他的口气，好像他们的感情也结束了。他也没有谈太多关于女儿的事，他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寻求公正的过程中了。终于在午夜时分，这位男子结束了他的故事，看了看表，然后离开了。在离开前他说，我来告诉你们这些是想让你们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个过程中有什么在等待着你们。

威尔玛说，如果哪位先生没有出现，事情可能会不一样。我现在时候想想，他的故事逼着我们去考虑是不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我和我丈夫都在想，我们怎么样才能走出这个困境？

第二天是坎迪斯的葬礼，曼尼托巴省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出现了。有一个记者问道，你们对杀害你们女儿的罪犯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但是威尔玛的丈夫克里夫说，我们很想知道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在他们的生命当中，没有了爱，我们希望能帮他们把爱找回来。

威尔玛接着说，我们最大的愿望是把坎迪斯找回来，现在我们已经找到她了。在现在这个时刻，我不能说我能原谅这个杀害我女儿的人。但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都曾经做过一些可怕的事情；或者至少曾经想要去做。

德克森夫妇的话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德克森夫妇的宗教信仰，他们是门诺派信徒。下面是一个门诺派的简介：

门诺教是1520年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一个宗教分支，由天主教神父Menno Simons创立。Simons倡导成人洗礼和和平主义，认为只有过朴素生活才能上天堂。他的主张遭到教会领袖的猛烈抨击，迫于新教义的压力，新教和天主教教会开始在中西欧地区迫害门诺的信徒。多数门诺教徒因发誓遵行非暴力原则而拒绝反抗，他们逃到俄国，在那里找到了庇护，过上了不受外界侵扰的生活。

到了1870年，迫害运动蔓延到了俄国，门诺教徒们把下一个避难所设在加拿大，那里的政府非常欢迎前来拓荒的新移民者。到达加拿大以后，很多门诺教徒开始接受现代服饰，语言等与当下社会同步的事物。而有一个小团体则依旧认为，只有继续像先祖那样生活才有资格上天堂。看到教友们被外面的新世界所蛊惑，他们感到惊恐不已。这个小团体被称为“旧移民派（Old Colonists）”，他们在1920年离开了加拿大，一部分原因是政府要求门诺教会学校教授英语，并采用全国通用的课程。（至今，门诺教旧移民派的学校依然只教德文，授课内容严格限制在《圣经》之内。而且，男孩到了13岁，女孩到了12岁以后就不再上学。）

旧移民派移民到了巴拉圭和墨西哥。那里农田富庶，科学技术匮乏，最重要的，政府承诺，他们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到了1960年，墨西哥开始执行教育改革，威胁到了门诺派的独立自治，又一次移民迁徙开始了。旧移民派随后移居到了美洲更偏僻的地区，集中生活在玻利维亚和伯利兹城。

门诺派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威尔玛的祖辈原来居住在俄国，但是在俄国革命和斯大林时代，门诺派信徒遭到了极大的迫害。大量门诺信徒居住的村庄被彻底烧毁，大批成年男子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工。威尔玛给我看了一张她伯祖母照片，照片是很多年前在俄罗斯拍摄的。她依然记得奶奶看着这张照片回忆自己的妹妹时的情景。伯祖母是一个周日学校的老师，深受孩子们的爱戴。就在俄国革命期间，有一天全副武装的人们冲进学校，抓走了她和上课的孩子们，他们被全部处决。威尔玛也记得祖父常常在深夜从噩梦中惊醒，那些噩梦都是很久前俄罗斯发生的事情。对于他们受到的迫害，和应该得到的赔偿，威尔玛的父亲的选择不是起诉和追究，而是离开。他说，这是我的信仰，也是我们选择的生活方式。

在十六世纪，门诺派的历史上有一个英雄叫德克·维勒，他因为门诺派的信仰被当时的政府关押。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德克从监狱的城堡里逃了出来。一个看守发现了他，开始对他追击。德克很幸运，成功穿过了冰冻的护城河，但那个追他的看书却掉进了冰冷的水中。德克这时没有继续逃跑，反而返回去把追他的看守救了上来。这样做的结果是德克·维勒又被抓了回去，遭受酷刑，最后被活活烧死。德克被烧死的时候不停的呼喊“上帝！上帝！”七十多次。

威尔玛对我说，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不能用不公正对抗不公正。门诺的处世原则是宽恕，然后继续前行。

门诺的教义中，宽恕是至高无上的：宽恕那些伤害你的人。这一条原则在实施的过程中，经常会带来比惩罚性的法律更有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