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听李健,偶然听到这首《什刹海》:
什刹海边住过的那条街
又是遍地金黄的银杏树叶
河灯已点亮
湖心的黑夜
却不见摇晃的碎月
……
十年前的一个夏夜,听说前海后海沿着湖开了不少小酒吧,就约了朋友去体验一下。重新开发后的什刹海,亭台掩映,灯火幽明,是很有小资浪漫情调的所在。游客多是青年白领或情侣,像我这样的中年人很少。在上个世纪60年代,那里其实并不太像公园,湖边很多住家,路灯黯淡,是所谓小流氓出没“拍婆子”的地方。冬天那里是北京最大的滑冰场,偶尔会打一场颇具规模的群架,然后流传一阵故事与谣言。
我和朋友喝了两扎啤酒,溽热渐渐散去,华灯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天,我提议去散步,沿着前海南岸走了一会,又拐进一条胡同,再往左转时,路牌上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白米斜街。我不禁轻呼一声,这可是我儿时常来的地方,不过是靠近地安门外大街的东头。我们向东北走过去,不一会就到了另一端,可是往日踪迹全无。四分之一世纪过去,记忆自是稀薄了许多,胡同的名字和门牌号都记不太清楚;更有多少沧海桑田,物非人亦非。我怅然走在地安门外大街上,只能凭关于地理位置的模糊印象依稀看见,一个少年走进地安门副食品商店,花7毛8买了一斤蛋糕。那时也是夏天,他穿着跨栏背心,头顶草帽,拎着蛋糕哼着《毛主席的光辉把炉台照亮》(这首歌后来被曾改编梁祝的陈钢改成小提琴曲,流传甚广),走进了30年后他相信是白米斜街的那条胡同。是5号院还是7号院他真是记不住了,但是他还记得院落并不大,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过了第二道门的两间北屋,门总是敞开的,张老总是笑眯眯坐在那里。
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社科院前身,简称学部) 1969年被全体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关于这个干校最著名的描述,自然是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按军队编制,每一个研究所成为一个连,所谓军队“支左”来的军代表担任指导员。各连的情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军代表的态度,父亲所在的近代史研究所军代表为人比较圆,大概是方方面面都不想得罪,虽然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哪一面都不讨好。无论如何,父亲渐渐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后来还参与了一点连队的日常管理。
张之洞的曾孙张遵骝先生,早年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后任教于复旦大学,上世纪50年代被范文澜调来编写《中国通史》。读书人下放到农村干体力活是一种变相的流放,身体不好的自然招架不住。张先生久患哮喘,在干校发病危殆,父亲代为说情,终于得到回京治病的许可。之前一年,我家从铁狮子胡同一号搬到永安南里学部宿舍,与张先生成为一楼之隔的邻居。本来张先生这样出身世家的“高知”(高级知识分子的简称),对父亲这种算是党内知识分子的“高干”一般敬而远之,经过在干校共患难有了交情。张先生回到北京以后不久,介绍母亲去找张老看病。母亲原来是北京中医院名医卢老的病人,卢老是歧黄高手,曾经治好过母亲疑似癌的肿瘤,第二年却自己患癌去世,好像还不满七十岁。母亲自年青时就体弱多病,文革中尤甚,常年需服中药治疗或调理。我经常去药房抓药,喜欢上了药材的味道和大堂安静的氛围。抓药等上一两个小时很平常,往往是带一本书,在药店里找一个角落边读边等。久而久之,药房里的师傅都认得这个大脑袋细身子少年,我一进去就会说声“来啦”,我赶紧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递上药方。时光缓缓漏去,我的阅读从《育婴常识》到《世界各国概况》、从《红旗飘飘》到《钟为谁鸣》,大多染上了中药的气息。中药抓得多了,有一段时间我能背不少味药名,还多少知道一点功效,看着老中医的风度,曾经想过自己将来要不也这样。后来一上大学、一出国,渐渐就把这一切都遗忘了。
小时候多是找卢老看病,就习惯了卢老的范儿,有点架子,自信、健谈、谈吐颇有机锋,用药相当凌厉。也许正由于这样的个性,卢老似乎一直不是很快乐,具体缘由我不得而知,但享年不永,应该与此相关吧。
第一次随母亲见张老,圆短身材,眼睛本就不大还总是含笑眯缝着。时值盛暑,张老穿背心、短裤,手执大蒲扇,看上去与大马路电线杆子底下借着灯光下象棋的老头并无二致。张老说话,态度十分随和谦逊,一点脾气都没有似的。他声音不大,一口地道而略为绵软的京腔,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民国时代北京人的话。张老最初开的几个方子,都是些平淡无奇的药,见效也慢,和张老的性格一样,“慢慢来,没问题”是他的口头禅。他住的两间狭小北屋,统共就20多平米,堆得满满的,连坐的地方都很局促。墙上密密麻麻挂着字画,每次去张老家,如果前边没有病人,他一定不是在看画就是在读线装书。母亲从来没有问过张老的名字,也不清楚他的生年,她甚至没有问张遵骝先生。这一方面是出自礼数,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那代人的谨慎:不打听别人,也少说自己的情况。当时家庭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都是大忌讳,和1980年代之后以家世显赫、海外有亲戚为荣的风气恰恰相反。熟悉了以后,听张老自己说起,父亲是清末御医,他继承父业,民国时开诊所多年。1950年代“公私合营”,取缔私人诊所,开业医生泰半入国营医院。张老是极少数拒绝当“公家”医生的人,就此成为无业游民。至于为什么不肯去公私合营的医院,拿相当高的工资,张老仅说是因为他自己“觉悟太低”。隐约记得张老有7个子女,大多在文革前就上了大学,有一个儿子好像学地质,分配到青海。老夫人在街道工厂上班,我去时常看见她在前院,带着从青海送回来的小孙子。1970年代初,地安门街道革命委员会的老太太们办了一个街道门诊部,请张老坐堂,每日半天,挂30个号,一个号5分钱。不清楚张老能拿到多少钱,但总算是有份工资了。
我至今不清楚他从1950年代到文革中这十多年是如何谋生的。北京不似上海,有相当一批大大小小资本家,公私合营以后主要靠银行里的利息维持生活,而且一个中医在民国至多是殷实之家,并非大富大贵。另一方面,前朝富贵到了文革时绝大多数被扫地出门遭遇很悲惨,隐居在大杂院的张老倒是平安无事。在我的印象里,张老虽然说话谨慎,却又活得泰然,乐乐呵呵的。他想必善于与人相处,估计把街道革委会搞定了,所以在70年代中批林批孔的阳光下,敢于公然在屋里挂着古字画,记不清在屋子中间有没有挂毛主席像了,很可能还是挂着的。到了1990年代,听说张遵骝先生晚年曾经变卖祖传名画贴补家用,我忽然想到张老当年可能也是那是叫做旧货店的当铺常客吧。
我们去请张老开方治病一般是去他家里,按照革命年代的潜规则,不可以付钱,但礼数总是不可少的,所以每次去必备一份点心或者水果,张老必拱手道谢然后收下。记得最常买的是一块钱一斤的浅黄色蛋糕。张老为人极其周到,一定先聊一会天,家里每个人都问到了,然后才认真地望闻问切。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家里处方时,张老总是用毛笔写药方,一手漂亮工整的小楷。
家兄有一同学,平常身体健康,25岁结婚后却发现有不举之症,四处求医不愈。遂介绍他到张老家看病,张老沉吟许久,并未开汤药,处方竟然是一味用于治胃的成药。同学愕然,张老也不多言,只说你服用两个月,不好再来见我。同学半信半疑,来问母亲,母亲劝他先遵医嘱吃一段时间。不足一月,霍然痊愈。
那时北京生活物资匮乏,运动却一个接一个。不管是积极革命的,还是心存怀疑的,大多数一门心思发着政治高烧。张老从来不予评论,和母亲熟悉后,有时会聊些民国年间北京的人物和吃食,偶尔感叹一句,其实哪个朝代的人都差不多。跟着张老看了十多年病,这中间的天翻地复和改朝换代也差不了多少,不变的是张老那双笑眯眯的小眼睛。随时间推移,张老由医生成为朋友,尤其和母亲、三哥谈得来。母亲性格果断、爱憎分明,却和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张老很有共鸣。在“同志”是普遍称呼的年代,张老特意称母亲“于先生”。我是跟在后面只有听的份,却也渐渐听出些记忆。张老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对人的同情总是那么真诚,对事的反应总是那么和煦。他从未生气,更不发怒,虽然世事人生有许多无奈,他却表达得婉转温和。
张遵骝先生没有子女,待我如同自己的孩子也是我少年时的启蒙人。我曾经写过一篇《遥远的琴声》怀念他,发表在《读书》2007年10月号,之后《读书》又发了一篇读者来信,才知道牟宗三于抗战期间曾经被张先生资助,而那时候的张先生“广交游,美风仪,慷慨好义,彬彬有礼。家国天下之意识特强,好善乐施唯恐不及,恶恶则疾首痛心。”1970年代中期的张先生,却是脸色惨白病弱惊惶的老人,以至于出门都有困难。至少有一次是我陪他去看张老,从他们的交谈中我隐约感到他们交情十分深厚,但是他们又是如此不同。和张老在一起,张先生似乎更能直抒胸臆,虽然气喘嘘嘘,谈起具体时事仍滔滔不绝,说到激动处双颊泛红。张老静静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在他对张先生的态度里,有一种对读书人的尊敬,也许是长年隐于市吧,张老习惯于把自己放得很低;也许是装老百姓装久了,渐渐地下意识有了一种身份认同。
在我的少年时代,张先生和他的夫人王宪钿先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家国意识、他的悲观态度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的一生。而张老却是从容淡定、观棋不语、笑看风云,在他面前,忧患感似乎并无意义。洞察力一方面带来平静,另一方面也导致惟有生活才仿佛是实在的。张老曾经慨叹的是:如果一家人能够在一起那该多好!在当时那确实是一种奢望,我家6口人就分在4个地方。如今回首我也不禁慨叹:所谓知识分子往往怀有高度的期待,更多人却不过是渴望低度的生活。在几代人求温饱安宁而不得后,这种反差在中国尤其明显,对历史进程、对个人生活的影响,往往是我们不曾看清的。
在商业社会的忙碌中年里,人很容易就稀里糊涂地“前尘往事成云烟”,而且消散得无影无踪。待到“往事纷到眼前来”之际,许多记忆却已模糊。大约七八年前,有一次回京探亲,检点旧札,在一本日记里夹着一张药方,纸已发黄,字迹已陌生。要在记忆里搜索一下,才能反应过来这是张老开的药方。那一年正好在网上和人掐架,告诉那些奉胡兰成为民国时大书法家的网友,其实只是民国的书法看得太少,不知道那时候字写得好的文人墨客多了去而已。虽然我不懂书法,但在时隔四分之一世纪之后,重睹张老墨宝,更惊于他的字骨而秀。且那根本不是秀书法,而是一边想着味药,一边想着剂量一挥而就。我努力回想张老的样子,却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似乎喜欢书法,可能也擅长丹青。他无疑是一位高明的老中医,但除此以外,他的文化底蕴、内心思想都躲在温和的笑容、一点也不起眼的矮胖身影背后。我曾经感到他的谦和与通达,然而我并不知道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怎样的修为。听说张老在街道诊所给人看病又看了很久,没有去想要聘请他的医院,也不曾像别人那样著书立说。他一直保持着一介平民的姿态,也一直如他自己平时闲聊的那样:人活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不要去求名利,也不用想留下什么。于是他就什么都没有留下,光阴渐渐掩埋了他的背影。
去国许多年后,听说张老在90多岁上无疾而终。
原载2015年6月8日《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