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读到的历史著作,大多擅长定性。我熟读的,如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周一良和吴于廑主编的《世界通史》,都是每个章节的开头和结尾干脆不看,只挑中间的叙事部分看看——虽然现在看来,叙事部分恐怕偏见与问题同样多。中学的教科书更不用说,基本上都是意识形态,枯燥度比政治课本略低但也有限。好处是容易总结,归纳成几条一背,就能对付考试。比如五四运动,就变成了四个要点,以“五四运动是”的句式呈现。高考复习时背的东西,考完自然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五四运动究竟是什么,又变得混沌起来。
留学前学日语时,有一门“世界史”,用的是日本的高中教科书,基本上都是史实,叙述也少倾向性。虽然就一本,但内容之多,要记住很不易。从那时知道,日本很多出版社各出各的高中教科书,没有统一版本。留学后学历史专业,渐渐明白历史原本是具相的,无从定性与定量,与教条尤不相容。所谓史学,也就是试着把错综复杂的事件个人捋出头绪,把偶然与激情的因素予以整理而已。一好高骛远,或想臧否人物、或想以史为鉴,就容易有先入为主的目的性;至于要从中总结必然规律什么的,就更容易离谱。
我国文人,好义理之辩、好道德判断,但不见得长于分析,一不留神就从白马非马落到指鹿为马。义理之辩一盛,免不了压缩历史,更不用说我们是处在一个意识形态和稳定压倒一切的环境,历史总是在为现实服务牺牲的。
由于具有天然正义性,尽管历经世事变迁,五四运动一直是显学,也就不断在为现实服务牺牲。“五四运动是”的句式重复了九十年,难免不造就相当数量的八股,一大堆形容词与性质的判断;也难免不导致几代人都会背两句五四是什么,但未必清楚那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所以,纪念五四,似乎不妨从五四运动不是什么说起。
第一,五四运动不是 “伟大的、反帝反封建的”,之所以闹大了,是因为失控,一失控就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群众运动的驱动力,多半在于集体无意识的激情,不失控、不激进才是怪事!运动的起因,是政府的无能,于是奋起爱国;能够以撤曹、陆、章收场,连徐世昌都半真半假做了一番辞职秀,还是因为政府无能。民国初年的元首里,徐世昌和黎元洪算是最窝囊的,但是,无镇压之能,就会让步而不致镇压,还真是一件幸事。
仔细想想,教科书里说成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北洋时代竟是对民众运动相对温和、思想控制相对宽松的年代,哪怕是由于昏庸,而非出于明智,也令人感叹不已。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有许多偶然性,比如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胡适的归国。但如果没有相对宽松的环境,也就未必成气候。
其次,五四运动不是新文化运动,也谈不上是“新文化运动的继续和发展”,虽然二者人物有重合,如蔡元培、傅斯年。新文化运动是可上溯到晚清、继承梁启超“新民”运动、历时经年的思想文化事件,影响深远;五四运动则是一突发事件,其意义更多是后人赋予的。多年来,二者常被混为一谈,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的合体被激进化与政治化,成为一个符号,支持者和反对者两军对峙至今。
然而,新文化运动实际上是一个各式各样的思想混杂并存、不分高下的自由时期,在我们这个向来以思想一统为理所当然的国度,如一道短暂的彩虹,“打倒孔家店”的激进,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色彩而已。五四则是一场并无明确政治倾向的爱国运动,救亡不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压倒所谓“启蒙”的,也不是救亡,而是以俄为师的国共两党,是从三民主义到共产主义的新道统。李泽厚先生那个著名观点的后半,亦即农民革命压倒现代化,其实更确切一些。
第三,五四运动的精神导师,并非新文化运动的几位领袖,它的诉求充满悲愤,若寻找里面反映的思想,与民族主义还有关系,似未涉及德先生赛先生。于运动发生有影响的政治势力,主要是梁启超的进步系,蔡元培亦在其中,但他似未直接参与策划。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关联在于,群众运动的胜利喜剧大大提升了大学与知识分子的社会影响力。就连“新文化运动”一词的普及,据说都在“五四运动”充斥当时报章之后。本来,新文化运动的缘起就有着改造国民思想、弘扬新知的意图,五四的结局对于新文化的普及应该是很有鼓励。
五四运动的另一个结果是,学生从此更热衷于社会政治活动,因此胡适晚年,不仅不以五四为新文化运动之一部,进而认为是“政治干扰”。不过这种看法,多少也是把五四当做激进政治的起点,和把五四与新文化运动捆绑在一起的观点对立,思路实同。
偶然同步发生的历史事件,其间因果关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五四运动不是思想事件,马列主义的进入、起因在于第三国际的活动、在于孙中山的联俄、建立列宁式政党并接受援助,而第三国际也好、国民党也好,和五四运动没有多少关系。共产党的创始人们,虽然大多是五四一代,并以五四传人自居,但其思想资源、组织形式乃至群众运动操作,都来自苏联。
五四运动的天然正义性,使后人无不想和它套磁。然而,群众运动的反权力,不为当政者所喜;非理性,令知识分子害怕。这大约也是五四运动被赋予各式各样的意义 ,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思想文化标杆的原因之一吧?意义淹没真相的事,在当代史是经常发生的。
在我看来,五四运动不过是个偶然孤立的事件,它的主要历史影响,是开学生运动先河,只是后来再也没有这么好运,多以悲剧结束,而且愈来愈惨烈。如果晚生几十年,那位据说是第一个放火的匡互生,估计只能算暴徒,而许德珩大概也不会满面笑容地当花瓶活到一百岁。
群众运动的顿挫,使如今有的学者对五四运动进行“法理反思”,结论是 “青年学生的放火和打人,是以多数压倒少数的‘暴民专制’的一种表现。”这一批评似乎政治正确,却是在九十年代以来“告别革命”的延长线上,难免不让人联想,是不是体制内外如今都希望,五四运动已成绝响?
(草于 2009年5月4日,五四运动90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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