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号是“五一六通知”发表,文化大革命开始51周年。去年是发生半个世纪的大日子,我发了一篇2006年的这一天写的文字,不料不久就不见了。好在我曾经是学史之人,深知个人在当下的无能为力,古今皆然。另一方面,历史家本应是无能为力的,而不是想要在当下有所能为;本应是叙事,而不是判断的;本应是寻找真实,而不是追求真理。不过,如今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被遗忘,所以才需要年年提醒自己,拒绝遗忘。以下重发去年文字:
一段无法回避的历史(2006年5月16日)
(整整十年前写的旧文,今天读来好像还没有过时)
今年五月十六日,是文革开始四十周年,我写了一篇短文以记之。不料当时“文革”成了敏感词,无法发出。幸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国民性还没忘,试了几次,终于在“文”与“革”中间加了一个“ * ”,得以避开过滤及时发表。
文革话题仍然如此敏感,这一事实本身,恰恰说明这段历史无可回避。刻意淡化的结果,的确使四十岁以下的人对于文革缺少起码的常识性认识。而经历或卷入过文革的人,又很难走出当时的体验,立场与处境所带来的局限。近年来颂毛篇什不断,翻案文章流行,固有现实因素,也与文革红人及其后裔拥趸的浮起有关。大抵中国人的历史思维,难脱肯定或否定,价值判断总是先行,与历史本身倒往往愈行愈远。
我们自古就有“曾参杀人”的传统,上至大夫,下至庶民,都常患上谎话多说几遍就成真的幻觉,而且说着说着自己先坚信不移起来。不过,我们幸好也有追求信史的传统,历朝历代总还有少数人不憚艰辛地寻找历史真相。我并不赞同历史是我们的宗教这种说法,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历来缺少宗教精神与对文明的虔敬之心。但是,那些寻找历史真相的人们的确显示出圣徒般的坚韧,其存在不绝如缕。
当今之世,对历史的兴趣与关注似乎高涨。戏说乃至歪说的历史充斥坊间,对史料不加分析,随意解释的所谓历史著作流行一时。愈来愈多的人拾人牙慧地以为,历史是一个任人妆扮的小姑娘,却对胡适先生此言的真意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畏,最敢于大胆评论和改编历史。四九年以后,尤其是文革里的很多历史著作与文章都佐证了这一点。
我是主张“为历史而历史的”,这本应是常识。然而,几代人所受的教育不是要以论代史,就是要古为今用,让历史为现实服务。时下历史认识的混乱无知,实在有其历史根源。怀疑的精神,严肃的态度,对于想要穿过历史迷雾,分析史料,梳理线索的人是不可或缺的。否则难免不人云亦云,误己误人。由于文革是晚近的历史,不免人人都是身在此山中,横看成岭侧成峰。正因为如此,人们一论及文革、毛泽东、林彪、造反派,乃至乔冠华这样的小角色,就会各持己见,争吵不休。然而,面对历史的难度,并不在于给出结论,而在于提出疑问。面对历史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发现问题,试图重建历史图景的过程。
寻找历史真相,首先不以对历史做简单评价为目的。无论是肯定否定,还是功过几开的做法,都隐含着预设的价值判断,从方法论的角度而言并不可取。重建历史图景,自然要深入历史细节,然而,如果已自觉或不自觉地有了历史评价或以此为目的,就难以避免不对具体史料做有倾向性的选择与分析。这种情形在文革研究中尤为显著:一方面,主流史学囿于官方的政治性结论而多有所顾忌,另一方面,民间文革研究者往往已具有某种鲜明立场,其实也是对主流观点的一种反动。奉中央文件为学术研究圭皋的荒诞自不待言,但如果过于意识宣传文本的评价,缺少对翻案背后的个人取向反思,就难免仓促抵达另一些可疑的判断。例如近年来对林的重新评价以至翻案,颇多对林在文革中作用及其势力膨胀的淡化;又如所谓“两个文革”的看法以及对所谓异端思想的发现,多少是当年造反人士出于对峥嵘岁月的怀念而做出的一种解读。
一方面,文革史料浩如烟海,有待整理发掘;另一方面,相当一部分的关键史料或尚未解密,或已付之阙如。史料繁多的好处虽多,却也有一些副作用。第一是真假待辨,需要认真地分析,比如各种回忆录,日记,口述历史等。任何时代这一类史料的真实性,都需要甄别,而文革时尤其如此。这是因为,走过这一时代的人往往既曾是受害者,又曾是加害者,而他们的回顾大多着重于做为前者的经历。毕竟,缺少宗教精神的人愿意忏悔过失的少,想要摘清责任的多。第二点,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文革史料多为意识形态话语,历史叙述充满歪曲,缺少具体证据与数据,极其需要穿透纸背的功力,才能够接近史实。然而,习惯于意识形态话语的几代人,很容易对这种话语不加分析地照单全收,更难摆脱以意识形态正确与否的判断取代历史探索本身的思维模式。怀念毛泽东时代,将文革看成是一次乌托邦实验甚至理想主义运动,固然是一种对日渐式微的毛精神的传承;仅着重于对文革进行思想批判,以这些话语为依据做出的历史评价,也不免走不出意识形态的窠臼,忽略被话语掩盖了的历史底流。
文革这段历史,根源深远,影响久长,又有谁能够回避?文革研究能否成为显学我不知道,但禁是禁不住的,历史总会有人研究下去。我所关注的是,我们该以怎样的方法看这段历史?我想,我们虽然要大胆怀疑,努力穿透话语的迷雾,更重要的还是要小心求证,以坚实的史料来提供历史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