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不居、人事渐缈,记忆在不知不觉里褪色。在《明暗交错的时光》提及陈绂先生,说他是陈宝琛曾孙,后来家兄告我,陈绂先生是陈宝琛幼孙,已故世多年了。书写往事,虽难免个人色彩,但基本的准确度比文字水准更为重要。以前,或以记性好自诩,最近发现这种能力的衰减,是和年龄增长成平方比的。
文革时,小学中学成立红小兵、红卫兵闹革命不读书,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风气才为之一变。而我自1968年冬小学一年级时辍学,度过八年多自由自在的日子。1977年初,周围大人们开始传播有关恢复高考的小道消息,突然起了些高玉宝式“我要上学”的心情。在十六岁上,我囫囵吞枣地读过从《神曲》到《苔丝》一溜儿经典,但数学只会一元二次方程,物理、化学根本没学过。虽然按年龄该上高一,我一开始连上初三都是跌跌撞撞。好在当时还是就近入学,大多数学生还不读书,只要不捣乱就不算差学生。很快我就赶上功课,于是故态复萌,带着小说到学校看。一次带屠格涅夫的《初恋》、《阿霞》,班上几个所谓“坏学生”,看见书名和插图,断定我是在偷看黄色小说,立刻和我哥们起来,课间很神秘地给我看他们的黄色照片,我一看,原来是费雯丽等明星的大头像,便一一道出名字,几个家伙大乐。若干年后,在东单偶遇其中一人,犹自相谈甚欢。
我最初进的是北京市东城区124中,曾经是北邻24中的一部分,后来分出取名外交部街中学,现在好像又并回24中了。辍学八年后,我没了学籍,连户口本上的成分都是“无业”,幸亏家兄在124中任教的同学帮忙,才得以插班。124中虽然是一所普通中学,师资不很强,当时按片分来的学生却有很多来自外交部、协和医院、人艺、北京军区等单位或大院,成分驳杂。此时校园秩序较文革中有所恢复,但时不时仍有打群架一类事情。为首的几个,似乎家境不错,不是穿黄军呢就是着绿军衣,脚上崭新的白边懒。印象深的是一位姓车的同学,矮个黑瘦、小眼有神,外表就是特别能打架、上来就动家伙的狠小子。我少年时面白唇红,走路一摇三晃,入春仍穿一厚棉袄,笨手笨脚,一望而知是个不中用的。由于色素沉淀和日晒变成黑红、因为吃得多也好歹干点活变得厚实,都是人到中年以后的事。虽然不大灵光,但我素来喜欢到处逛荡和人搭讪。不久这位小车同学想必是听说有这么一个新插班的,某日在操场把我截住,他比我矮几乎一头,一声不吭、自下而上地盯着我。我心里发毛,但知道这时候既不能惹他也不能太鬆,只好做微笑状眯着眼看他。僵持了一会,围上了几个看热闹的,小车一转脸吼一声“你们丫看什么看?”人群散,他也走开了。
我就这样回归了社会,每天背个书包走五里路去上学,不久跻身于学习好的学生之列。不过,我几次课上举手指出老师的错别字,对社会规范还相当陌生。这年秋天高考恢复,各中学开始筹办重点班。位于和平门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空有名气,可就近分来的学生大多成绩不佳,情急之下,私自在全市通过熟人介绍招生。原在师大附中任教的杨天石老师,这时候刚刚调入社科院,热情介绍我去考试。师大附中师资极好,尤以数理见长,出的考题让我几乎晕倒。幸好我作文英语均佳,遂被录取。北师大有三所附属中学:师大附中、实验中学和师大二附中。师大附中前身是师大男附中,创办于1901年,有诸多知名校友,时下最著名的,大约是半世纪前“大跃进”时积极对亩产万斤做科学论证的钱学森。实验中学原为师大女附中,历史也很悠久,宋彬彬是极具争议的著名校友之一。二附中的成立晚近得多,但因位于师大旁边,反而近水楼台,师资生源稳定。
二
春季学期开学第一天,我迟到许久,班主任已在讲话。我走进教室,径直到讲台前,摘下帽子,鞠躬二十度,以朗诵般声音:“老师,您好!我是李大兴,向您报到。对不起,来晚了。”全班安静两秒,然后爆发哄堂大笑。老师有些错愕,等笑声停顿,说你就先找空坐下吧。我见第一排还空着一个座位,就遵命坐下。一会儿课散,便和邻座聊起来,邻座少年老成,和我截然相反,却自那天起结下三十多年同学友谊。其间时有聚散,虽然同在美国,却是动如参商。好在所谓友情者,是一种能够穿越时空的感觉。疏懒如我,往往是不在一个城市就想不起去联系,然而一见面彼此就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虽然从前是回不去的,只见下一代迅速长大,自己须发渐白。
新成立的初三8班,人丁兴旺,以致最后一排要加几个课桌联在一起。我因脑袋硕大、身材竹竿,几乎每次排位子都被分到最后一排。这一次被夹在中间,左面是脸蛋扑红、严肃认真的女班长,右面是刚从抚顺转来,两圈眼镜片一口东北音的P君。一时间我再也无法藏本小说在课桌下,眼观鼻鼻观心做听讲状看,只好老实上课。班长和P君都是标准好学生,善良老实、热爱学习。我平时忍不住抄作业,虽然注重互通有无,主动请邻座抄我的,可两位邻座不但自觉,而且脸红,倒象他们做了错事。我也过意不去,改从隔一个座位的Y君那儿抄。Y君一直和我投缘,功课拔尖且认真,后来在高一和我同桌,成为我交作业的主要供应来源。
我自以为老师们都不知道,作业抄得很开心、交得很坦然,不料到世纪末时物理老师还清晰记得这事。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少年时耍的小机灵,哪里逃得出老师法眼?而师大附中几位老师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教学,更在于对学生的爱护宽容。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六十年代中期毕业于北师大数学系,温和严谨、细致认真,喜怒不形于色。她在八十年代后期曾经告诉我,她当年一见我,就觉得我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也就没有象对别的学生那样要求我。的确,我比同学们年长一两岁且经历独特,相对来说成熟得多,张老师显然是察觉到这一点,对我说话更象和一个成年人谈话,总是商量的口气。
我本不是“刺儿头”,更禁不起顺毛捋,加之几位老师课确实讲得好,很快就从不得已的老实听课变成着迷地上课、玩命地做题。不仅如此,不久我被从语文课代表提升为学习委员,每天负责收作业,自然就不抄别人的了。
1978年春天,七七级大学生刚刚入学,全国为准备下一次高考抽疯般忙碌。那是学校终于可以业务挂帅的年份,师大附中文革里被红卫兵打得半死的老校长官复原职,他是“三八式”干部,政治上此时占了上风,培养一拨能够为学校争光的学生成为当务之急。于是初三7、8、9三个新组的重点班得以配备业务最强的老师,虽然他们都不是党员。教物理的顾老师当年是北师大物理系的尖子;教数学的乔老师更是文革前北大数学系高才生,才气风流,外表是孙道临扮演的肖涧秋一路人物,一望可知是教师里另类。他们此时三十多四十出头,终于能够一展长才,也都十分投入。
师大附中虽是名校,却除了一栋两层砖楼,全是平房,院落大约也还是民国时期的结构。进校门,一条主路通往操场,操场后面是四个并列的里院,每个院有道圆拱门,走进去院落深敞、别有洞天。初三8班位于右起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院落,一进拱门两边都是教室,容纳了十几个班。三个重点班占据了三间坐北朝南的宽大教室,粉刷一新;对面的一堆普通班相形见绌,多少象后娘养的。
我当时以身体不好的名义,逃避上操,独自坐在教室眺望对面。普通班有一拨被认为“小流氓”的坏孩子,头头是个女孩,个子是否很高难说,穿了双七十年代还很稀罕的半高跟,显得挺拔飒爽。女孩有股北京胡同妞的泼劲,眉毛上挑,眼神里更有些野气与凌厉,后面跟了一溜小男生心甘情愿做她的“催辈儿”。已经是后文革,师道尊严恢复,学生的野性却远未驯服,两者之间关系微妙。女孩避免和老师、“好学生”直接冲突,只在课间操带着队伍在里院逛荡。有一次闯进初三八班教室,只有我一人,女孩和她的小分队围了我一圈,死盯着我。我以不变应万变,端坐入定,女孩最后摸了我脸一把,留下一句“哟,还挺嫩”,飘然而去。
三
在那个春天,我和两三同学,常受老师小灶辅导,直到月近中宵。有好几次是赶9路公共汽车末班车回家,又累又饿。春夜温暖,拱门边几丛丁香阵阵;月色如水,洒在新铺过柏油的操场上。虽然后来选择学文科,但我一直感念满面疲惫地推着自行车走出学校的老师。三个月下来,我对高中数学、物理豁然开朗,一下由浆糊状态跳跃成参加竞赛的选手。此前,我对自己能否学好理科毫无信心;此后,我尽管把所学悉数还给老师,却多了一份人生中很重要的自信。
在《哥德巴赫猜想》的光环下,数学、物理竞赛风行一时。不过,我几次参加数理竞赛的成绩让人啼笑皆非:区数学竞赛取前三名,我高挂第4;市物理竞赛初赛取前五十名,我列榜第51。好在我皮厚心宽,胜易骄但败不馁,从未因一两场考得差垂头丧气,倒屡次由于心不在焉错得离谱把老师给气坏了。非始料所及的是,参赛既给我自信,也使我见识了山外有山,后来反而促使我在重理轻文的时令里,决心弃理从文。少年的好胜虚荣是一时努力于数理的动力,到必须有所取舍时,回归文史是自然的选择。
虽然《哥德巴赫猜想》轰动全国,但给我的感觉用北京话讲是“起腻”——那时候还没“煽情”一词。不过,陈景润的流行,在当时学校里还是有助于宽松环境:只要学习好,其他怪异多少就被容忍。邻班一男生,十六岁依旧发育未全,小个细脖大头,聪明用功,沉浸在数理世界,从不玩耍,常在手心、衣袖上做题,口中念念有词。我看着他,不无罪恶感地想到,在手心、衣袖上偷写答案作弊是高招啊。
我自己也是怪物一类,三十年后,据说同学还记得我挤公共汽车时不忘背诵英语。只不过我不仅是有些所谓“怪”,而是多重性,或曰“复杂”。我只在学校用功,回家继续看“闲书”,时不时写古诗;只在学校老实,出校门就戴上墨镜,书包里还藏着烟。
时有李副校长,似乎也是三年内战时的妇女干部,矮敦而略具双枪老太婆的风度。虽然风标急剧转向业务挂帅,政工干部不大受待见,李副校长纹风不动地重视本职工作,每天早晨站在校门口检查风纪,不老实的学生见她多似老鼠见猫。我自幼养成见人先打招呼的习惯,每到校门,必向看门的李大爷和李副校长两位本家长者请安。这本是平常不过的礼节,在当时却不多见。所以李副校长尽管几次看到我在门外匆匆摘掉墨镜,有时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的装束,终于没有发作。——天气暖和时,我穿一条淡蓝色府绸长裤,北京人所谓“哆米索的裤子”,虽不醒目但颇为罕见。我又是匮乏年代里极少在矫正牙齿的少年,一笑露出一排铁箍和铜丝,也常让人一怔。
在传闻、酝酿、博弈半年多后,1978年夏天北京中学废除文革时期按片招生的大锅饭、恢复市重点、区县重点、普通中学三级制。7月中旬,举行了文革后第一次全市高中统一考试。不过,那一年与后来不同,虽然是全市统考,市重点却不是全市招生,而限于所在区县。这一决定公布,入选重点中学的学校欢欣鼓舞,成为普通中学的学校怨言纷纷。师大附中被定为宣武区唯一的市重点,囊括全区最好的学生;而124中虽然原来生源颇佳,但沦为普通中学后,两个重点班的学生几乎都考入市重点、区重点,从此一蹶不振。这一决定基本是回到文革前的体制,也确立了此后三十年的体制。在当时,被认为是“拨乱反正”的重要一环,在今日,则被认为有相当多弊病。在当时,恢复等级制和竞争的改制得到大多数家长支持,平素学习好的学生大概也都愿意。然而,当尘埃落定,看到包括女班长等近半同学未能留下,或感伤或灰溜溜地离去时,我感觉很不好而无奈。后来区里一次活动遇见,她却已显得很生分了。
全国竞赛得奖者,多被保送北大等校。比附之下,区里规定数学竞赛头三名可以保送市重点高中。我本想由此捷径免试溜过去,不过,想得太美的事大都不会成真。待我知道自己是第4名,必须乖乖考试时,离统考只剩不到十天。别的课好说,政治课一向是我的弱项,总让我背得眼冒金星。但那次我手气忒好,一打开政治考卷,就发现几道大题都让我曚上了。其中一道,是在临考前半个小时背的,如刚出炉的面包。于是,我侥幸以高分考上重点高中,继续留在师大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