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吴真从闸口走出来,张美清像是即将要登台唱戏,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再迎上前去,微笑着朝吴真挥手。虽然十年未见,到底是老朋友,吴真也一下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两人互相打量,吴真动情地说,“你真的来了!”美清笑笑没说话,想要接过吴真的行李,吴真连说不重,就一点随身衣物外加给国内朋友同事的礼物,自己拎就好。美清便领着吴真上了她的车。
吴真看着左侧开着车的美清说,“十年了,你没怎么变。”她俩大学时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美清跟顾小天谈恋爱时,吴真没少当电灯泡。上次见面还是2007年在深圳,那时美清已结婚好几年,儿子都有了。一晃十年,美清离了又结了,而吴真还单着。
“晚上请你吃大餐,说吧,牛排还是刺生?”张美清问。
“你请我在加拿大吃日本料理?”吴真不解地笑。
“这你就外行了。这边的三文鱼都是大西洋野生的,没污染,特新鲜。要我说,吃牛排倒应该去日本。”
“我能说我都不想吃吗,我就想吃中国菜。”吴真毫不见外地说。“你别笑我土,这十来天的旅游我可吃腻了西餐。”
“那就在我家将就着吃点吧。绝对中国菜!”
“行啊。也就一晚上时间。明早还要赶飞机呢。”
“你真行。来加拿大玩了这么多天,只留给我一个晚上。”
“切,我都拿不准你会不会见我。老朋友们联系你,全无回音。我也是试试看——”
一个小时后,两人已在张美清家的客厅里坐着喝茶聊天了。
“不对,”张美清说,“是何文贵,不是李建国。”她盘着腿坐在侧边的小沙发上。
“我记得是李建国,没错的,”吴真还在坚持,她躺在正面的长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两杯清茶,透明的玻璃杯,碧绿的茶叶、氤氲的热气。“就是他领着大家去找王老师,说题目太难,大家都考不及格,要求加分。”
“就你这记性,那明明是何文贵好吗?”张美清打了个哈欠,“他女朋友王燕是我们一个宿舍的,你忘了?怎么搞的?都快五点了,他们还没回来。”
“谁?”吴真问。
“我婆婆去接孩子,该回来了。”张美清说,盘着腿松开来,换了个姿势。“还等着她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呢。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何文贵还是李建国,”吴真提醒她,自己也探身端起茶喝了一口。
“噢,对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何文贵。他因此被记过处分,事后他来我们宿舍,王燕数落他时,我还劝她别再往他伤口上洒盐了。”
“你这么一说,我真糊涂了。王燕难道不是李建国的女朋友?难道我真的老了?”吴真摇摇头,又说,“你看我头上,都冒出好几根白发。”她挪起身,低头凑过去,让张美清看。
“是有几根。”张美清看了一眼,端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我跟你说,衰老不是从头发上开始的,是从眼睛。人的眼睛藏不住年龄,一个人的眼神里如果透着苍桑,哪怕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老了。”
“有点道理,”吴真摸摸自己的头发、脸,重新在沙发上躺下。“对了,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们结婚也不通知我,结完婚就跑到加拿大来,我还没见过他呢,你真不够意思。”
“真不巧,晚上他要加班,会回得很晚。他让我向你说声抱歉,下次来不要弄得这么慌张,我们再好好聚聚。”
“嗨,我要知道你愿意见我,我就会多留点时间了。”吴真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太好,便问:“看到你过得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
“有什么好不好的,过日子嘛,就那么回事。”张美清端起两个空杯子朝厨房走去。
吴真也跟着往厨房走。路过一间房,门开着,像个工作间,一张大大的电脑桌,桌上摆着三台液晶显示屏,桌下电线什么的乱成一团。吴真瞟了一眼,进到厨房里看美清重新烧水泡茶。厨房很大,也很整洁。
“不错呀,你家厨房真大,收拾得还这么干净。”
“我婆婆打理的。这都五点了,接个孩子去了这么久,准是又让孩子在外面玩去了。”
两人各自端着自己的茶又走回客厅,将茶在茶几上放好,重又在沙发上坐下。
“对了,你知道上星期我在渥太华见着谁了?”吴真一惊一乍地说。
“小土豆?”
“谁?”吴真问,“小土豆是谁?”
“噢,加拿大总理Trudeau啊,我们华人都叫他小土豆……这个抱枕一点不舒服,整个家里就找不到一个舒服好用的抱枕,不是太小就是太大……你到底见到谁了?”
“向阳啊。”
“哪个向阳?”
“还有哪个,戴向阳,就是一年四季只穿裙子不穿裤子的那个戴向阳呀——”
“噢,她呀,好久没联系了。她不是在美国吗?来加拿大了?还是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是的,是的。还那样,穿裙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别人只有听的份。她陪老公来渥太华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们一起喝了杯咖啡,坐了会儿,她说到你——”
“说我什么。”
“说你自从那事后,就跟老朋友全断了联系,连她想见你一面,你都推说忙……美清,你不该躲着我们。”
“我哪有。她还说什么了?”
“聊她老公呗,还能有什么。她老公在美国混得不错,在大学里教书,很可能今年能拿到终身教职。这次她老公来开研讨会,她就跟着出来玩。她现在日子过得很滋润,想想刚我认识她那会儿,她混得那叫一个惨,没文凭、没工作、南漂北漂的,真没想到,女人最终还是要嫁得好啊。”
“怎么,你羡慕?”美清瞟了吴真一眼。
“有点。”吴真在老朋友面前,并不掩饰。“我一个人真无聊……上班忙还好,最怕就是节假日——”
“等等。好像是他们回来了。”美清抬起头,“弟弟,是你吗?”果然,听到钥匙开门声,一个老太太带着个小孩进来了。
“妈,这是吴真,我大学时的好朋友。”美清向老太太介绍道,吴真也赶紧站起来跟老太太打招呼。
“妈,晚上林至源不回来吃饭,就我们四个人。多添两个菜吧。”美清交待完,又扭头对弟弟说,“弟弟,叫吴真阿姨好。”
“弟弟?”吴真坐直身子,看了一眼美清,又对孩子说,“你叫弟弟?哎呀,你好可爱啊,多大了?”
小男孩没说话,美清说,“要有礼貌。告诉阿姨你多大了。”
“四岁。”弟弟说。
美清又问,“叫吴真阿姨好了没有?”
“阿姨好。”
“你真可爱。阿姨可以抱抱你吗?”吴真打量着孩子,抬起头对美清说,“长得真像啊。”
“你错了。他像他爸。”美清干笑着,看着老太太往厨房里去了。吴真看着老太太的背影问,“你婆婆移民了?”
美清点点头。
“长期住在一起,处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过日子呗。”
吴真转过身又跟弟弟说话,“弟弟,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看到弟弟两只小手搂着一条小被子,被子里还露出个什么东西。
弟弟仍是不说话,只看她。
“小猪妹妹和毛毛被。”美清代他回答。
“什么?什么?”吴真没有听懂。
美清说,“你看过《西游记》没有?知道孙悟空吧?”
吴真一头雾水,“看过。知道。怎么了?”
“《西游记》里不管神仙妖怪都有自己的宝贝,孙悟空有金箍棒,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们有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幌金绳什么的。我家弟弟也有两样宝贝,就是小猪妹妹和毛毛被。”
“哦,是吗?”吴真顿感兴味,“弟弟,我可以看看吗?”
弟弟不说话。
“弟弟,给阿姨看看。”美清对儿子说。
弟弟于是举起右手,那是一只小玩偶,已经脏烂不堪,依稀看得出曾经穿着粉红色的裙子。那只玩偶有突出的鼻子,夸张的鼻孔,头顶上做耳朵的布料早已磨烂,露出里料,从现在全身的灰毛可以推断从前准是头雪白可爱苗条的小猪妹妹。
“这是小猪妹妹呀?”吴真拖长腔调问弟弟,如果不是那两个夸张的鼻孔,真看不出这是头小猪,太瘦了点。
“嗯。”弟弟只嗯了一声。
“好可爱,我喜欢小猪妹妹这个名字。”吴真又问,“还有呢,我能看看你的那件宝贝吗?叫什么来着?”
“毛毛被。”弟弟边说边抱紧了它,生怕吴真会从他手里夺走它。
“为什么叫毛毛被?你叫毛毛吗?”
“我是弟弟。”弟弟说完便不再吭声。
美清插话解释说,“这是他刚出生时用过的包被,四四方方,有个角做成个帽子样,帽子上不知贴了个什么动物,有两只大大的耳朵,棉布非常柔软,他最喜欢柔软的东西,他就叫它毛毛被。成天抱着他的这两样宝贝不离手,总喜欢拨弄小猪妹妹和毛毛被的耳朵,瞧这些耳朵,都被他摸烂了。”
吴真走到弟弟跟前,弯下腰,对弟弟说,“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弟弟充满戒意,一动不动。
“就摸一下,行吗,弟弟?”吴真又问。
“他们不喜欢别人摸。”
美清哼了一声,“就只你一个人可以摸。”她对吴真说,“看看它们脏成什么样了,死活不让我洗,说洗它们,它们会痛。我以前偷偷洗,他知道后气得大哭,后来我也不管了,随便,爱脏脏去吧。到现在,十多年的旧东西,我也不敢洗了,只怕一洗它们就全烂了,散架了。”
“是吗?我觉得把小猪妹妹和毛毛被放在洗衣机里洗不行,他们肯定会痛呀,对吧,弟弟。”吴真讨好地对弟弟说。
弟弟仍是不吭声,望着吴真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两样宝贝。
“吴真阿姨问你呢,她可不可以摸摸妹妹和毛毛被。”美清说。
“它们只喜欢我。”弟弟终于张口说。
“噢,是吗?”吴真故作惊奇地说,“它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吧。”
“他们仨成天形影不离,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一定要让它俩先尝尝,自己再吃。还经常对它们说话,早上好,晚安,还kiss kiss的。但凡有点什么事,摔跤了、磕着碰着了、被我们骂啦,就哭闹着要他的妹妹和毛毛被,一旦搂着贴在脸上,马上就可以止哭。精神支柱。灵丹妙药。”
“太好玩了。”吴真说。
“好玩?想想看,我有时候都被他要气疯了,”美清说。“唉,真是遗传。”吴真只听到前半句,后半句被弟弟的问话掩盖了。
“妈妈,妹妹口渴了,毛毛被说肚子饿。”看来小男孩不想再听大人们无聊的谈话了。
“你不如直说自己想吃想喝呢。”美清又好气又好笑,“去厨房找奶奶去。”
“妹妹和毛毛被也会渴也会饿的?”吴真好奇地问。
“没错。妹妹、毛毛被得先喝先吃。”
弟弟搂着他的宝贝们去厨房了。等孩子走后,吴真收了笑容,转脸问,“美清,他们两兄弟长得可真像。可你叫儿子弟弟这样好吗?你先生怎么说?”
“弟弟就是弟弟,有什么好说的?”美清面无表情地说,气氛有点尴尬,她便起身,“我去厨房看看我婆婆需不需要帮忙,你先坐会儿。”
吴真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不过这次她坐着没动。隔了一会儿,实在百无聊奈,她便踱到那间开着门的房间,电脑桌正对着窗户,窗外是后院,绿草坪,有两棵大树。后院围着一圈篱笆,周围邻居的房子隐约可见。正是傍晚时分,蓝天白云碧树青草,一派田园风光。这时美清也走过来,站在吴真身边,一同望着窗外,“还记得北京灰蒙蒙的天空吗?”吴真问,“加拿大真美。”
美清说,“有什么美的,不就是树呀、草呀的,哪都有。”
吴真说,“美清,你真变了。”
“是吗?我还挺怀念那灰蒙蒙的天呢。看不到天和地,一切漂浮在雾中,有科幻大片的即视感。”
“你真搞笑。”
这时候,奶奶从厨房出来,说饭菜好了,叫她们过去吃饭。四五样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端上了餐桌。美清从酒柜里拿出一支酒,“今天也没有别人,我们俩一醉方休!”
为了这十年后的重逢,两人很快喝光了第一杯。美清伸手拿过吴真的酒杯,要再给满上。“别倒太多,喝了这杯,我不再喝了。”吴真看着她越倒越多,直到倒满。“美清,酒不是这样喝的。”
“鬼话,爱怎么喝就怎么喝。”美清毫不含糊地为自己满上。“你不用担心,明天我会准时送你上飞机的。”
吴真看着奶奶和弟弟坐在桌子那头,奶奶边吃边照料孩子吃饭。而弟弟不管吃什么,总是先拿勺子作状喂一口小猪妹妹再喂一口毛毛被,最后才自己吃,因此饭吃得极慢。奶奶便在旁边催促,要他快点吃,“行了,行了,你自己快点儿吃罢,饭菜都凉了。它们都吃饱了。”
这话让美清听到,极不耐烦,厉声对弟弟说,“认真吃饭!吃饭时不许玩,说过多少次了!”
吴真正在兴致盎然地看弟弟吃饭,听她这样说,便对美清说,“别这样,你别凶他。”
“你天天这样试试?烦都烦死了。”也许喝多了酒,美清一把夺过小猪妹妹和毛毛被,将它们扔到后面的沙发上,严厉地对儿子说,“吃饭时不许玩,好好吃饭!”
弟弟看到自己的宝贝被抢走,咧开嘴大哭起来,嘴里还含着饭菜。“我要毛毛被,我要妹妹。”他边哭边重复着这一句,“妹妹——毛毛被——妹妹——毛毛被——”
吴真看不下去,起身拿起这两样宝贝,放到弟弟怀里,“乖,弟弟不哭,乖,来,给你妹妹和毛毛被。”
弟弟马上紧紧搂着它们,生怕再被人抢走,好半天还在抽噎。美清看着他,又烦又担心,嫌他吵,又担心他被饭菜噎着,铁青着脸对弟弟说,“快点吃,吃完了一边玩去,别吵了。”这话虽不是说冲奶奶说的,但老人听在心里,加快了吃饭动作。
美清对吴真说,“唉,天天都这样哭呀吵的,这日子没个头。”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吴真看着她,“别喝太急,吃点儿菜。我觉得弟弟好可爱。”
美清哼了声,没再说话,继续喝酒,并让吴真也喝。“这是什么酒,好苦。”吴真问。“我头晕了。”
“Scotch。”
吴真拿过酒瓶一看,“40度!你酒量大涨啊。我记得你以前一喝酒就脸红头晕。”
“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美清一笑,并不理会吴真的话,拿过酒瓶,将两人的酒杯再次满上。这时奶奶匆匆吃完,领着弟弟下了桌。吴真夹了一筷子回锅肉,“真香,我怎么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菜来?”
“那是因为你没有在这上头用心,有心想做,哪有做不好的。”美清嗤了她一声。
“也是。”吴真跟着喝酒。
“我记得刚结婚了那会儿,什么菜也不会做,可是,几个月后,我就能做一大桌菜请客了,客人总有十来个人。顾小天看到我做的菜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吴真说,“你是说,跟顾小天结婚那会儿?”
“当然,”美清瞟了一眼她,似乎表示不满。“现在我懒得做,反正有奶奶。”
吴真说,“书上说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你就不想抓住你先生的心?”
“照你这么说,所有男人的心都被厨师抓住了。” 美清一笑,拿着酒瓶端着酒杯坐到沙发上去了,并歪头示意吴真也去,“你别听那一套。光靠做饭,抓不住男人的心。信我的没错。”
吴真咯咯地笑了,她也端着酒杯坐到沙发上。她俩都把酒杯放在茶几上,人在沙发上躺下。
“倒是男人做饭做得好,能抓住女人的心呢。”美清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似乎沉浸在回忆里。“顾小天就很会做饭,只要他不忙的时候总喜欢下厨做饭给我吃。我总能吃很多,他有时嘲笑我像猪,会把他吃穷;有时又说我真好养活。天啊,他做的饭真好吃。”
“其实,”吴真说,“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算不了什么?”
“做饭,我说会做饭算不了什么,婚姻中比会做饭更重要的事多了去。”
“谁说不算?”美清说,“民以食为天。做饭吃饭才是婚姻家庭中的大事,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就代表了家,是家的味道。”
“那你家先生呢?他爱不爱做饭?”
“他?太忙了,能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很少,总有加不完的班。”美清探起身子,端过酒又喝了一口,喝完平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抬起来搭在眼睛上。“顾小天不是这样,他也忙,可再忙,他会抽时间我们一起做饭吃饭,一家三口,不用到外面的饭馆,照样吃得很开心。那才是家。”
“你要求真高。”吴真笑着说。
“你知道,小天是个顾家的男人,很温暖,但又不是那种娘娘腔,只会待在家、上不了台面的男人。我记得有一次——”
“什么?”
“有一次,他炒了一位下属。那位员工的老婆泼得不行,吵上门来闹,不肯尚罢干休。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结果他三言两语就把人说得服服帖帖地走了。我问他,对那女的说什么了?为什么人家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女人不应该出头替男人吵架。真地要吵要打,让那员工自己来。还说,女人替男人出头(哪怕是替儿子出头),是对一个男人自信心的摧毁。在现在这个社会,是大忌,比一场架的输赢重要得多。男人悟到了,还想来闹的话,就该自己出面;还没悟到的话,随他去。那个女人虽然泼辣,但还是听懂了——”
“是挺有道理的。”
“岂止是有道理,”美清说,“我觉得他好温暖,好温暖……”
美清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没发现吴真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在看她,“你跟你先生提过顾小天的事没有?”
“他知道一点。有一次,我准备说的,刚开了个头,可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顾小天是做什么的,长什么样,他俩谁更帅谁赚钱更多。”
“那他俩谁更帅谁赚钱更多?”
“哈!”
“别笑我。你先生这样问很正常,男人的自尊嘛——”
美清突然笑起来,那声音低沉,仿佛从她肚子里发出来。“你知道我跟顾小天经常干什么吗?我们常幻想中了彩票怎么办?辞不辞职?买多大的房子?环球旅游个一年?顾小天说,如果哪天他提前下班回家,并告诉我第二天不要去上班,那我就应该明白我们是中奖了。有时候我们还为如何花彩票钱吵起来,真好笑。”美清朝吴真望去,吴真并没笑。“你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你后来见过顾小天没有?”
“没有。前两年,有一次他来加拿大,联系上我,想见个面。我没去。”
“美清,你心肠真硬。”
“见面干嘛?既然断了,便断个干净。”美清说,“另外,大小姐、白领丽人,听我的没错,如果你有男朋友或结了婚,千万不要再跟前男友或前夫藕断丝连。明白吗?”
“为什么?”吴真问。
“因为我说的,这就是为什么。”美清说。“男人们表面大度,其实可在乎这些前男友了,更别提前夫。他们希望你像张白纸,他是在纸上写字画画的第一人。我这不是开玩笑。现在有些人为了显得自己多情大度,老是跟前恋人保持联系,有点什么事还登门帮忙,除了惹自己身边人心烦,还能有什么?跟现任说起前任时,如果他们很帅,你就得说他们有点娘娘腔;如果他们很有钱,你只能说他们像暴发户;如果他们有学问,你就得说他们是书呆子。”美清喝了口酒润润嗓子,“不然,你老公心里有根刺,而你还傻傻不知道!相信我,记住我的话,没事别联系。”
吴真懵懵懂懂地听着,想了想美清说的话后,抬起身子问,“这次我来之前,顾小天还说如果见着你,让我代他问你好。”
美清没答腔,呼吸有些沉重。吴真见这样,便转了话题,“说说你喜欢你先生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他没有让你动心的地方?”吴真问。
“算了,不聊这些,没意思。”
“如果这样,你为什么嫁他?还那么仓促。”
“别问我。我不知道。他有很多优点,他脚踏实地,他从不做梦,从不买彩票,他不做饭,他只炒股票。他不像顾小天。”
吴真摇摇头。
“真的。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挣钱。他本身是IT人士,收入本来就不错,但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炒股票。在这儿,不但炒加拿大美国的股票,中国的也炒。所以他特别忙,除了上班,就是泡在电脑前看曲线图,你没见电脑屏幕都好几个,方便同时看。啊,我真受——”
“你别太挑剔了,”吴真说,“他至少没有什么坏毛病——”
“随你怎么说,就当我不知足吧。”美清停了一会儿,说,“你这样也挺好,我有时羡慕你,至少有自己——”
吴真把腿盘起来,身子挺得笔直。
“美清——”她说。
“怎么啦?”
“你觉得叫你儿子做弟弟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他就是弟弟。”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你以前还有个孩子啊。”吴真说,“你有没有跟你先生说过那事?他肯定会理解的。”
“哈,你可真是天真。我是绝对不会说的。我跑这么远,这么远是为什么……”她看着窗外,此时天已黑透,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吞下一大口酒。
“要不跟我说说吧,其实我不知道具体……”
“不。”
“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别人说。真的。”
美清一口气把她杯中的酒全喝完,伸手又去拿酒瓶,“你会告诉小土豆,会告诉戴向阳,会告诉所有认识我的人。”
“我发誓,我不会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告诉我吧。”
……
“那段时间顾小天公司里很忙,总是回家很晚,我埋怨他不着家,冷淡了我们母子,跟他闹。那天他又很晚才回,下着雨,我拿着伞带哥哥到楼下等他。那么晚我带上哥哥,因为我想用儿子来让他内疚。哥哥本来睡下了,我硬把他拖起来下楼接爸爸。天太黑,小天的车开过来,他要倒车停进车位,哥哥看见爸爸回来很高兴,挣脱我的手,跑了过去……小小人儿,才三岁,那么矮,小天在车上没留意到他,撞倒他,送医院,来不及了……”美清抱着酒瓶哭起来。
吴真从沙发起身,来到美清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别哭了,美清,别哭了。”
“我没哭。”美清擦着眼睛。
“我知道。过去就过去了。我是说,这是意外。你们为了这个说离就离了?”
“这个还不够吗?”美清想着,眼泪又流下来,“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带哥哥去接小天,为什么要松开他的手。我好恨顾小天,为什么要回这么晚,为什么要倒车——” 美清什么也听不到,她自顾自地说着。“我们两个是杀人凶手。两个凶手没法天天面对面,彼此折磨,太痛苦了……”
“听我说,美清,都过去了,你要向前看,你现在有新生活,还有弟弟,忘了以前吧……”
这时,奶奶带着弟弟洗完澡出来,弟弟披着浴巾,仍不忘拿着妹妹毛毛被。美清说,“天啊。”
“怎么啦?”
“帮我个忙。我该去跟弟弟讲睡前故事的,可我不想让弟弟见到我这模样。你帮我去看看他,跟他道个晚安,行吗?有客人来看他,他会高兴的。”
“行啊,你答应我别哭了。”
一会儿功夫,吴真从孩子睡房里出来了,美清还在那里独自喝酒。“弟弟真好玩,他床上有个小枕头是专门给妹妹用的,毛毛被就盖在妹妹和他自己身上,根本不够盖的。可他死活不同意盖别的被子。”
此时,美清已收拾好自己,只嗯了一声,“我总是等他睡熟后,再去给他盖的。”
“你别再喝了。”
“你再陪我喝点,平时都没人陪我。我们干脆喝光它。只剩那一点了,要喝就喝个彻底喝个过瘾。”
十一点四十分,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美清摇摇晃晃从沙发坐起来,吴真侧身趴在另一只沙发上睡得很熟,电话铃没有吵着她。美清看一眼吴真,没有开灯,她不慌不忙用脚摸索着探到鞋子,穿上,走过去拿起电话,此时电话已响了五六遍了。
“喂,”美清沙哑地说,灯一直没开,她也懒得开,就坐在黑暗里。“哦,你妈和弟弟都睡了。行。”电话那头生气地问:“你又喝多了?”她没再回话,直接挂了。放好电话,看到酒杯中还有大半杯酒,她端起来,一口喝掉。
美清摇摇晃晃来到孩子的房间。窗外透进来的光足以看清房间内的一切,地上散放着没有收拾的玩具、童书。弟弟在床上睡着了,睡着后的小脸平静而严肃。被子给他蹬到一边,手上仍搂着小猪妹妹和毛毛被。美清走过去,给他轻轻盖好被子。她盯着弟弟的小脸看,弟弟不老实,刚盖上的被子马上被他蹬掉,还翻个身,一条腿搭在被子上,嘴里无意识地哼了声“妈妈”。美清再次给他盖好被子,掖紧些。她弯下身,有点站不稳,一手扶着床头,她摸摸弟弟的头,亲弟弟的脸,贴了他一脸泪水口水。她拿起小猪妹妹和毛毛被,抚摸着,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怜的哥哥,可怜的哥哥。”
她踉踉跄跄地走出儿子的睡房,走回客厅,摇醒沙发上睡着的吴真。
“啊?什么?”吴真迷迷糊糊不知身处而处,腾地从沙发坐起来。
“吴真,听我说。”美清流着泪,“你这次回去,如果见到小天,告诉他,我很抱歉对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告诉他,我家弟弟也很喜欢哥哥的小猪妹妹和毛毛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