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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二章

(2018-06-17 13:33:31) 下一个

第二章

 

我的灵魂负着它成熟的果实,

我的灵魂负着它成熟的果实,

现在,人谁前来享用,饱其口福?

我的灵魂洋溢着清冽的酒香,

现在,何人来取饮,以消沙漠的酷署?

———黎巴嫩·纪伯伦

 

 

    转瞬两个多月过去了,我已经在大西北走了不少地方,但我的心中却总是对祁连山里的那一次富含“仙游”韵味的经历放怀不下,有很多疑问和牵挂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间,首先是一个汉族女子为什么要隐藏深山,这里有何隐情,有何说道?其次是她的家到底在哪里?她说是凤城人,那为何会到这片深山来?为什么在深山一待经年不归?再有那个王建飞何许人也?为什么生不离高原,死不归家乡?还要埋葬在深山里?还有为什么那两个藏族孩子会和她们待在一起亲如一家?这可是两个不同群体的人,要说偶尔或短期同吃同住还可以理解,长时间不分离的一起生活,那可有说道了,难道那些孩子的家中父母会放任不管?时间越是长久,这些疑惑和追问在我脑海里,就像惊蛰节气后满山遍野蓬蓬勃勃钻出地面的春草蔓延滋长,搅得我日夜不宁,一有闲空脑子里就出现了山上那一宿半日的场景。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想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不如抽空再跑一趟,好好在山上待个几天,把这一切都搞个明白。还有上次我在山上受到了人家的热情招待,欠了人家的一个天大人情,却因言语的一时不慎而造成了对女主人的深度伤害,正好也可借机过去向人家道个歉补偿一下,找找心理平衡。于是我趁又一次到西宁,准备办完手边的事就顺道上山里再走一趟。

在西宁,我有一批很熟悉的生意、游玩朋友,这些人和我一见面,不是谈论生意上的事,就是开始吃喝玩乐。到西宁后,他们请我在西宁市内的各个大酒店里豪饮酣歌,听说我准备要从祁连山里走一遭,一定要陪我一起过去,说要好好陪着我在那边的各个景区里好好转上一圈。说实在的,那边的几个景区我都去过,但拗不过众人的盛情,只好旧地重游,以答谢各位。我们在海北州玩了两天,爬了山,进了寺,在十八盘上我留下了很壮观的照片,那是以蓝天白云为背景,把广阔的雪山翠峰全都收入镜头,我威风凛凛地站在悬崖前的观景台上,脚下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峦, 目视前方远处,则是飘飘欲仙、宁静详和的仙米峰。此地此景,我脑子里不禁又浮现起深山里的那一座白屋,尤其是那美丽而又睿智的女主人。我把头转向西北方向,在那祁连山的腹地深处,也有一个和这个仙米峰一样洁美而纯净的仙女,藏在深山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想到这里,我越发地对解开心中的迷底感到情不自持。

    我在一个叫甘禅口的小镇和朋友们依依告别,又买些山上能用得着的物品带上,把车拐入向西北的岔道上,向门源县方向进发。很快,车进入了明珠乡的地界。公路顺着北山的峰峦下蜿蜒铺开,右面是湍急的大通河,河面上一个又一个蓄水坝横亘,把河水挡住再抬高水位,形成落差,产生动力,发出电能。道路左边的山势陡峭急耸,不时还会转出一个弯子,展开一大片平地,上面铺展着油菜地,黄黄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在翠绿的山坡上下构画出一幅幅翩翩起舞的图形,煞是赏心悦目。

    距明珠乡政府还有七八里路的时候,我把车从叠架在大通河上的一个桥上驶过,开始进山。这段山路对我来说已经不陌生了,是逆上次下来的路径反向而行,基本一条道直通到甘肃的武威地界。山里面,随着季节变换,已经呈现出和上次我下来时完全不同的一幅簇新景色:身边的草地的颜色已经不像我上次看到的那样轻盈碧嫩,而是绿的深沉厚实,远处山体又漂洗掉了先前掺渗的些许微黄而转成了一抹抹能沁出水的睛绿。路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红的、蓝的、白的、雪青的,一直延向远方,我想那就应该是人们经常说的格桑花。格桑花,藏族人民心中的幸福花,是高原上最普通的花,也是最美丽的花之一。据我观察,那些花朵大多是单瓣的,而复瓣的极少或者说没有,花的体形也比较细碎,很少见硕大繁复的,基本都是原始状态下的原生花朵,和我在路上偶尔碰到的赶牛放羊行走的牧民姑娘一样,充满了纯真和天然的味道。

    路旁散布着房屋,有的紧挨路边,有的远远点缀在山边下。房子都是老式的藏区建筑,因长年沐风淋雨而大都颜色灰淡。人影很少,大多数人都到山里的夏季牧场去了。在刚拐进山里不远处的一个房屋比较集中,像是个村子的地方,我发现其中也有一个很像山里白屋样式颜色的房子鹤立在群屋之中,很是醒目,因为要赶路,只是匆忙中惊鸿一撇,闪一眼就过去了。

    大片大片的草地被铁丝网一圈圈分隔开,划给每家每户,里边的草都长得有半人高,映着四周各种各样的花朵,真称得上是五彩缤纷了。这里是秋末冬初的牧场,夏天是不准动的,现在牧民们把牛羊群都赶到山里面去放牧。一般来讲,这里的牧民都是按下列顺序沿循着放牧:头年十一二月至下年四月底在自家周围的草场或家中栏中圈放养牛羊,五月初开始从家中出来,赶着牛羊群从离山外最近的草场逐步向山上移动,七八月就到了祁连山最深处最高处的牧场,十月份开始再向山下草场转移,到了临近冬天前,牧群已经到了山边靠外住家的村子附近,这样循还往复,逐草而走,年复一年,从春到冬,走着山下到山上的老路,有些老人甚至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山里。

    山路逆小河而上,小河则从山里蜿蜒向下流泻。每上行一段,就有一些从两侧山坡中流淌出来的溪水加入到道旁的小河里面,而溪水上方,一股股清清的山泉又翻卷着滚入小溪之中,山泉的再上方,是目前还看不到的高山上的积雪做泉水来源。大自然就是这样,不断循环综合,把一个又一个单个的水体汇合连接到一个更大的水体中,再由它们去滋润万物,孕育生命。  

    过了一个叫珠麻三岔的地方,山势开始陡峭,道两侧的山花也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堆积高垒的悬石立崖,紧拥着逼仄到路侧。道路更加蹭蹬,原来遥望镶嵌在层峦叠嶂上的浓绿,这时好像是自天上飘挂下来直接送到了眼前。车行艰难,幸好这段路我已经不陌生,左突右旋的还能对付。尽管这样,到达上次我拐向白屋的那段谷地的岔路口时已经是正午了,我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这段近百里的山路我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

和上次一样,远远看去白屋在阳光下依旧是熠熠生辉。我不知此去那里的人欢不欢迎我,但车已到此,不能回头,何况我还准备了一些礼品和吃用物品,足以化解上次因我的鲁莽所引起主人一家众人的不快了。

 

 

 

我把车拐下路口,向白屋方向开去。谷地里还是静悄悄的,但驶近就看到了,白屋现在并不孤单,它旁边扎堆围满了一簇簇白色的帐篷,大约有二、三十顶之多,那应该是山下上来夏牧牧民的临时简易住处。帐篷呈半圆环绕着白屋,好像是蓝天下盛开着的一朵硕大莲花的花心和半盘四射散放的花瓣。

约二十来分钟,我就到了莲花的边缘,车拐来转去,绕过前后分布的帐篷,直接开到白屋的院子门口。可能是临近正午大家都在忙着做午饭,谷地里几乎没有人走动,远远有几个帐篷前有一些玩耍的小孩,只是向这边探头张望了几下。

院门大开,院子里却空荡荡,只有那几条系着的大狗在活动,但它们没有像上次那样狺狺狂吠,而只是从卧伏的姿式转为站立,警惕地看着我。我把车停在了上次停放的地方,最先看到我的是蓝姨,她从走廊东边的厨房里先探出头来,再看看院门口,就急急沿走廊向这边走来。当看到是我站在车前时,有些惊奇,但更多的是高兴。一边下台阶一边大声说道:“阿弥陀佛,这是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我也微笑着,和她打着招呼,转身到车后面打开后备箱。蓝姨也跟了过来,看到后备箱里的物品,又大惊小怪的嚷嚷:“来就来呗,还拿了这么多的东西”。

我提上送给女主人和每个人的礼物,跟在她身后,跨上走廊。那些山上需用的蔬菜和食品,我都放在一个大纸箱子里,比较沉重不好搬动,只好还留在车后备箱里。

蓝姨还是把我让到会客室里,我刚刚坐下,就听到走廊那边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就是那个让我最近一段时间扯心揪肺,总在眼前晃来绕去的倩妙身影出现在门口。

和上次比起来,女主人清瘦多了。而我站起来的刹那间,我看到她的眼睛先是一亮,接着又迅速澄清如常。她露出几丝笑容和我打了招呼,让我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我对面的的沙发上。蓝姨给我们倒上茶水。我探身请蓝姨先去找个人,帮我把车上的食品箱子一起抬进来,蓝姨出去了。女主人这才注意到我身前茶几上的礼品,问那是什么?我说是一些小小的礼品,送给她的是个镶金的玉手镯,送给其它人的则是一些化妆品和小饰品。她露出不太高兴的样子,说:“山上用不着这些,我们不会要,你拿回去吧。”我解释是因上次的事而赔礼道歉送的,她坚定的说那更不能要,上次并没有出过啥事情。

我吃惊于女主人的坚拒,坐在那里十分难堪。正在这时,蓝姨和那个藏族少女央金,抬着我留在车后备箱里的食品箱子一起进来了,女主人皱皱眉头,问这又是什么?我赶忙说这就是些蔬菜和粮油醋盐茶一类的,她这才微笑了一下,说:“这才是我们山上需要的,可以收起来。”接说:“你把给她们的东西让她们看看,要是他们喜欢了那我就不管了,任她们留下。”停顿一下,又说:“那个手镯我是决不能要的。”说毕,还微微开口笑了笑,我也跟着笑了,屋里的尴尬气氛这才有些缓和。

蓝姨不知道我们刚才的谈话,打开箱子翻动着,说正好洛桑这两天在山上放牧,家里菜快断顿了,这下就不用发愁了。说着就和央金把那些东西一一分开,拿上到厨房那边去了。

我坐在那里和女主人唠了一会我的行程和外面的事,发现她总是注意力不集中,和我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我想是不是因为上次我的行为对她的伤害影响还没有过去,但仔细一盘问,好像还不是那会事,因为她一再和我说上次那件事不怪我,只是她的身体近来本身就有些小毛病,让我不要有别的想法。

我们坐了一会,蓝姨过来说饭做好了。我们一起到厨房去,我发现中午吃饭的只有我们四人:女主人、蓝姨、妞妞和我,蓝姨解释说洛桑和村民在山上放牧,央金做好饭后,已经带上他们俩的午饭上山给洛桑送去了。我把给妞妞带的玩具送给妞妞,那孩子自我进来后就只是眨着大眼睛看我,一声不啃。我把玩具给她后,她抚摸几下,犹犹豫豫地想退还给我,女主人在一边说:“妞妞,快谢谢叔叔。”她这才拿了起来,拨弄了一阵后,露出笑容来。女主人看着妞妞很开心,也绽开了笑容,和我边吃边开始了聊天。

她问起我最近是否比较清闲,怎么能有空当下过来?我想说是因这一段时间心中有疑惑不能解开所致,但看到她沉静的神情和几绝凡尘的面容,又实在张不开口,只好说是想来看看山里的风光和众人。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咋能不来?这山里吸引我的地方太多了,林姐、蓝姨、洛桑、央金,还有妞妞,不要说有你们这些让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人,就是院里的那几条狗都和我有了感情,上次来它们汪汪的狂咬,这次来了吱都不吱一声,已经和我是老朋友了,再不来,可就连它们都对不起。”女主人不无嘲讽地说:“那还真得感谢你对我们的这一番真情了。”又道:“咋能咬你呢?你是知道藏獒的,那种犬很通人性,轻易不会对朋友们呲牙裂嘴的,但对敌人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几条狗虽然是一般的藏狗,比不上藏獒神奇,但也很灵气,很能识人和辨味的,现在草场上来的人稠了,它也知道都是自家人上来放牧的,不能乱叫,所以一般不咬的。但若是山上人烟稀少的时候它们就不客气了,上来个生人就狂叫,给我们传个信报个警唔得。你要是惹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它们照样可对你不客气。不信?你去院子试试看?”我哈哈一笑,说那可不能轻易去试。女主人又说:“既然对我们这里这么有感情,那这次来了就不要走了,多待几天,看看我们山里好还是你们山外好。”我说:“那是,那是,真还想多待一些日子。”女主人说:“那一会吃完饭让蓝姨给你安排一下,让你也品味几天我们山里人的生活。”此言正中我下怀,我立马表态从命。

吃完饭,蓝姨带我到上次来的那个房间去休息。我看着蓝姨收拾床铺,装作不经意的问:“林姐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她怎么像是不太高兴。”蓝姨正在给床上放褥子,一听我的话,立时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小会,说:“你也觉察到了?”我也把目光迎上去,说:“我感觉她好像心事重重的,不像上次来时那么开朗。”蓝姨叹口气,躲开我的眼睛,又俯身去伸手拉展褥子,边说:“有些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等以后了有空了我和你好好摆扯摆扯。”收拾完,临出门时,蓝姨又对我说:“你就好好休息,不要思想别的事,我家姑娘有时脸上挂不住,有些冷淡,但主要还是为自己家里的事烦心,和你的来住去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点点头,送她出去。

我有午休的习惯,每天中午只要是有空闲,必要睡上至少十来分钟。略躺了一会,约午后三点左右我醒了。起床后,我起身走到走廊里,走廊里的其它门都关着,只有女主人的卧室门敞开,她侧立在走廊上靠门的窗口,向院外眺望。我慢慢踱到她身边,她没有转身,只是缓缓问:“休息好了?”我说:“好了。看到你在这边观景,我也来凑凑热闹。”她还是保持身子原样稳丝不动,说:“有什么热闹可凑?风景虽好,人却易散难聚,正所谓物是人非啊!”我听这话,心里一惊,近看她的脸,略显疲倦而又清丽,忧郁之色暗布。我感觉她的心中好像有莫大的愁思,像汹涌的潮水使劲向外鼓动,只是她尽量压住不让喷涌出来而已。我说:“这样绮丽的山里风光,城里人个个羡慕而不可久居其间。现在山外哪个城市里没有污染,哪一处地方能像这里这么清纯自然,难道住在这里还能有不如意的心事?”她忽地转过脸来,直视我的眼睛,说:“你真得这样认为?”  

我让她看的不好意思,把眼神移向别处。正当我想着再聊几句,深入触探她心底秘密的时候,只听到院外一声长喊:“若洁姨姨在吗?”女主人应了一声,从外边走进来一个中年藏族妇女,边走边说:“哎呀呀!你这院子收拾的这么整齐,和村里的住家有啥两样,真让人眼馋死了。”嚷嚷间踩着甬道走进来。女主人脸色骤暖,收起刚才肃穆的神色,迈步向走廊门口去迎接。那中年藏妇脚一踏上走廊,就说:“不得了了,央金她妈又叫嚷着肚子疼。”嘴上说着,眼睛却斜瞟我这边几下。

我不关心她们说的那些个事,转身走到廊道西头里角,站的距离她们更远些,就见那个中年藏妇拉着女主人的手,嘀嘀咕咕了好一阵,两人一起进了会客室东面紧挨的那个屋。我自觉没事可做,就向外望去,院外上次看到的那些景色全被帐篷挡住了,眼内一片白色尖顶。正无聊间,听厨房那边的有推门声,回身一看,原来是蓝姨从她的屋里出来,进了厨房。我想应该是准备晚饭的时候了,央金不知回来没,正好我过去可以帮帮蓝姨在厨房里拾掇拾掇,顺便再聊聊她说的那些“自家里的烦心事”。

看我进来,蓝姨忙过来,拿个板凳招呼我坐下。我问有没有啥可做的?她一迭声的说:“能有啥?就几个人的饭,平时央金也就是搭个手,我一个人就能做的了。”我说:“今天不是央金不在吗?”她笑道:“只要转场的一上山,哪天她也不朝面,不是跟着上山,就是进东家出西家转着玩。山上女孩子可和咱内地丫头们不一样,屋里待不住,专爱上山下地四处放牛牧羊的。”我笑了:“哪不正好,早早学着,以后出嫁了好给婆婆家干活啊。”她说:“是的,是的,就是要早早练一练把式子,省得以后干啥都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山上还就需要这样的孩子,抓不起草叶子拿不动麦秸子的在这里可真不成。”我看她脚前有一堆芹菜韭菜,好像是我上午带过来的,还没有分拣,就把凳子拉过去,拿把菜开始捡拾,蓝姨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也就顺水推舟地由我去了。

我坐在那里,把话题有意往女主人家事上扯。我先问蓝姨,女主人最近为啥心烦?她说:“为啥?还不是妞妞的事,妞妞过年就七岁了,在城里,早就上完幼儿园赶着再上小学了,在这里一天学也没捞着上。下山去,乡上倒是有小学,她妈又不放心,留在山上,把孩子耽搁了。”我说:“那你们咋不一起到山外去呢?到西宁城里找个条件好的学校,孩子上学,你们也可以在那边过点松快的日子,不比在这个山沟里待着强。”她说:“不是还有建飞在这里吗?”我说:“建飞?不就是外边那个坟里埋的人?”她说:“就是的。”我说:“哪不是人已经死了吗?过上一段时间来看一看不也成吗?”蓝姨说:“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是个有心的人,她许过要陪建飞的,可不想把这个愿破了。”我接说:“那这个建飞为啥会死在这里?他和林姐又是啥关系?”蓝姨叹口气说:“唉,说来真是话长,真不知是那一辈子欠的冤孽啊!”我诧异这话说得很戳心。正要继续问。妞妞进来了,说:“叔叔,我妈让我过来看你做啥呐。”蓝姨说:“妞妞,拉姆措她妈走了?”妞妞回说:“走了”。蓝姨对说我:“那你去吧,姑娘一定在那里等你。”  

             

 

我跟妞妞出来,走过刚才女主人和那个中年藏妇进去的房屋,房门大开,里面果然没有人,只有一股乡村小药房的气味冲鼻而来,匆忙间,我见里面靠墙放着几张立柜,立柜表面则布置了一排排抽屉。妞妞走过去直接进了旁边的会客室,我跟了进去。女主人端坐在屋中间对门的沙发中央,正在凝神思索什么,看我进去,指指左边的沙发,让我坐下。

女主人此刻的神情比刚才在走廊时清朗多了,她不好意思的对我说:“刚才是央金的妈妈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叫她婶子,也就是在乡上上班的拉姆措的妈妈过来,帮她讨要些药。女人家话多,拉姆措的妈妈又是近几天顶她男人才上山来看牛群的,好一阵子时间没一起说话了,一进来屁股就沉得不愿动,说长论短的不想走,才打发走,把你冷落了。”我说不要紧。她接着说:“央金爸爸和拉姆措是堂兄妹,两家就是我们那边俗常说的姑表亲,走动很近。这村里,几乎都是一个家族传下来的亲戚,拉拉扒扒的,全都能用血缘或者婚姻扯到一起。”又说:“央金的爸爸是这里的村长,别小看这个村长,没有他点头,在村里啥事也办不成。我们这几年能在这里站住脚跟,全靠他们家在后面支撑着。以前是央金的姐姐小卓玛帮我们做平日里的活计,小卓玛上外地念大学了,央金这不又顶上来了。”

我问:“旁边好像还是个看病的屋子?”她说:“就是的,隔壁的房间就是个简易的医疗室,放了很多药和看病的家什,主要供在山上放牧时给大家看些小病小灾的。山里地方太大,上下行走不方便,有时有个小病小灾的没处找人,乡里的卫生所太远,我以前在家就看过医书,到了这里也顺带帮他们看过病,后来大家就让我做这方面的事,一来有点事做,二来和大家不知不觉间也亲近了许多,三来还能在危难时救人,一举三得。”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好像有些累了,把头往沙发背上一靠,眯起眼想心事。我也有一肚子想法,正揣摸着怎样绕着弯把我的心思说出来,她突然抬头问我:“你这次来准备在山上待几天?”我口中嗫嚅着还没出声,她又说:“你不会只是光上来看看这里山景的吧?”我心一惊,好一个聪慧的女人,果然有些眼光。看我无语可答,她接着说:“其实今天你一上来我就察觉你别有心思。也难怪你,任谁到了这里,都会起疑心的。几个老老小小钻进深山沟里,守着一栋破房子,常年累月,沐风淋雨,不要说想图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就是见天的吃吃喝喝从哪里来,上上下下的人心咋能平静安抚?让一般人来看,心里也不能不产生疑惑。何况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受到如此评价,我的心里当然很高兴,但我仍然觉得应该把事情解释清楚。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合适的词汇,慢慢说道:“可是林姐,现在都是啥年月了,山下的人用手机、看电视、上网络,生活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那么多的人都活得五颜六色的,看看你们,在山上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现代人的享受你们一点都沾不上,不知道你们这样做倒底是为什么?就你说的是想图个啥?”

听到这里,她仰起头,看着屋顶,思摸了一阵,最后她好像下定了决心,说:“不管怎得,在这个山上,这些年来,能说出些有见识有想法的话,你是头一个人,遇上你也是我们的缘分。在山上,我也实在有些厌倦了。蓝姨为了陪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出过山。妞妞更是在山里生,山里长,外面的世界是个啥样,她一点也不知道,再待下去,大人都要待傻了,孩子也让耽搁了。”

又顿了一会,她缓缓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待在山上吗?你多住几天,让蓝姨好好给你说一说。”

我说:“噢,既然林姐这么说,那就谢谢了。”

女主人说:“这里面的内情,就告诉你一人,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成了,可不要到处散布。”

我说:“一定!一定!”

女主人说:“那你先过去休息一阵吧。我和拉姆措她妈妈说了,让带个信给央金的妈妈,叫村长晚上圈完牛后过来陪你吃饭,顺带喝点酒。我现在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我很知趣的站起身告别,当我走出会客室时,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屋里也暗色渐长,我回看端坐在屋子正中间的女主人,薄熙罩身,明灭交错,侧影如剪,恰如一座散发着忧郁气息的“玉观音”像默默置放在那里。

回到自己屋里,我斜倚在床沿胡思乱想,一会蓝姨进来招呼我吃饭。出得门来,外面的暮辉渐落,廊下院外帐篷那边也传来了人叫牛哞的杂乱声,看来山上放牧的人们归来了。

我们来到餐厅里,餐桌被拉在屋中间,周围摆放了一圈椅子,桌上却只有四、五个菜,还不如上次招待我时的丰盛。女主人让我坐在右侧,她则坐在我身旁左首,上面中间空出个座位,她解释一会让央金爸爸也就是村长坐这里,蓝姨和妞妞坐在她下方。

等了约摸有二十多分钟,看天色更加暗黑了,就听走廊里一阵人声喧杂,腾腾腾地走进一群人。进得门来,前面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精瘦汉子,年约四、五十许,后面则跟着央金、洛桑,洛桑手里提着两瓶青稞酒,还有两个中年藏族妇女,其中一个是下午来过的拉姆措她妈,另一个则第一次见面,两个人每人都双手端着一个瓦盆。

他们一进来,女主人带我们一起站起来,大家相互问候,蓝姨招呼他们一一坐下。那个领头的汉子在中间坐定后,和女主人略叙两句,环伺一遍,脸直冲我说:“这位想毕就是山外面来的客人。”我忙忙称是。女主人介绍说:“是从我们老家过来的,专程上来看望大家。”精瘦汉子哈哈一笑,说:“我是央金的阿爸,听央金说起过你。”指指坐在自己身旁的拉姆措她妈:“她是我的婶婶。”我们下午已见过,和她点点头,又指指紧挨着拉姆措她妈坐的那个藏妇说:“她是我的老婆。”说话间,那两个中年藏妇手中的瓦盆已经放到桌子上的菜碟子中间,把盆盖掀开,原来是两盆水煮牛肉,一盆带着汤汁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味,另一盆则是切成块的凉拌。

坐在我身边的洛桑把提在手中的酒摆上桌。央金爸爸说:“打开,打开!今天我要陪从远方来的林阿姨老乡好好喝一顿。”我推辞说喝酒不行。央金爸爸说:“不能喝也要喝,出外的人那个不能喝酒?不喝酒的还能叫个男人!”女主人对我说:“央金爸爸是村里的村长,对我们很是照顾。上次你来因为没人陪,我们都不会喝酒,让你喝些茶就走了,很不好意思。今天你就不要拘束了,放开身子,能喝就多喝一些。”又对央金爸爸说:“我还真不知我的这位老乡能不能喝,你可是半个东家,可不能把人家给灌趴下了,吓得人家再也不敢来了。”央金爸爸哈哈大笑,说:“放心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这位老乡回到老家再去骂你。”又转过脸对我说:“我算啥个村长,不就是村里的事要有个人支应负责吗?我出面撑这个头,给大家跑跑腿。你就叫我才让好了,才让就是我的名字。”

说话间洛桑已经在桌上摆了一圈小碗,他把才让村长和我面前的小碗倒满酒,给自己倒了半碗,也给两位藏族妇女每个人前的小碗里倒了些酒,女主人、蓝姨、央金加妞妞四人的碗则倒些茶水顶酒。才让村长端起酒,说:“欢迎远方的客人,大家干杯。”我看着眼前的一碗酒,有些为难,犹豫着端还是不端。才让村长又道:“说是干杯,尽自己能力喝,不要勉强。”又对我说:“你就这一碗,不让你多喝,不然对她林姨还真不好交待。”我再也无话可说,端起酒碗,陪才让村长喝下一大口。才让村长哈哈笑道:“这才对呐!有点男人气势。”又点筷头,劝大家吃菜。

我看这个才让村长人很豪爽,也就不和他客气,吃了几口菜后,我说:“听才让村长的口音和西宁人说话差不多。”才让村长说:“我们这里离西宁三四百里,大多数人说话的腔调都和西宁人口音没多大区别。虽然说话差不多,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才让村长端起酒碗,一口喝进半碗,又说:“我们是‘华热巴’。”看着我疑惑的眼神,旁边的女主人接口解释道:“‘华热巴’,就是英雄部落的意思。”才让村长哈哈笑道:“不明白了吧?喝上两口酒,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说着一口把自己酒碗的酒喝干,又示意我端酒碗。看着我又抿了一口酒,他把酒瓶抓过来,给自己的小碗倒满,喝了一口,才慢慢介绍起来:原来这里的藏胞是藏族人民中的一支——华热藏民,是古时吐蕃管辖的华热军旅的后裔,华热,意指英雄的军旅,后演变为部落名称。在唐代,他们由青海果洛的阿尼玛卿雪山脚下东征而来,从此留居在门源等地。我听了才让村长的介绍,不禁为他们有这么显赫的身世而高兴,拿起酒碗给他们敬了一大口。才让村长也很高兴,他对我说:“我们华热藏民讲究的是实在做人,守信做事,对客人礼敬宽厚,你待长时间了就知道我们的好处了。”又回头对女主人说:“若洁姨姨,你说呢?”女主人正在挟菜,听到此言放下筷子,启唇一笑,说:“真是不假,我可是早有体会。”央金妈妈说才让村长:“快吃点菜,看把酒瓶子抓住不放的,想喝死啊!”他婶婶也在旁边埋怨侄子:“又喝多了。一喝点酒就赶着说这些话,让人烦不烦!”才让说:“你说我烦?要不是我叔叔下山伺候老爷子去了,今天也叫他来,一喝酒话比我的还多。”他婶婶把身子向外一转说:“哎呀!不知你们男人咋的,一见酒就都是跟猪赶食一样不要命了,我家那个死鬼,不喝酒还有个人样,一喝酒就连个狗都不如了。”说着嘿嘿直笑,才让说他婶婶:“婶婶你别乐,要是我叔叔今天坐在这里,别看你平日里能镇住他,就这么再喝几碗吓死你也不敢再说他。”他婶婶一转身别过脸不搭理他,过一会又对我说:“让客人见笑了,我们山上的人就是这个样子,话说的粗鲁心可是实成的呢。”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旁边的女主人也笑着起身给每人搛一筷子菜,说:“婶婶和你侄子见什么怪,谁不知你是个快刀子嘴软豆腐心。”

这场酒,直喝到晚上十一点多。中间女主人和妞妞实在等不住了,吃点饭先回房间去了,央金和她叔奶奶也说明天还有事先走了。剩下洛桑不喝了,和蓝姨、央金妈妈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喝酒瞎吹。我最后又加了一碗,其余的酒全让才让村长喝了。我们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我是自身酒量不大,才让村长却是确实喝多了,两瓶酒他喝了将近有一瓶半,但我们也谈的确实很投机。

他说央金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大丫头现在正在凤城上学,他自己的小妹妹早就在凤城工作了多年,这些都有女主人的功劳,她那边的同学多关系广,一直照顾他小妹妹和大丫头。又说女主人的男人是个硬棒棒的男子汉,他喝酒可不像你(用手指指我),一碗酒嘴一张全倒进肚子里,一点也不含糊。还能干,啥都会,村里的电器和机械大大小小家伙什有些小毛病,一招呼就来,来了就能修好。还说,女主人家就七、八头牦牛,让他家给顺带着放牧,女主人还要给钱。给啥钱?顺便的事,又不费劲,还要收钱,不是华热部落的作派。

他的话越来越多,舌头越来越打圈圈。最后他问我,是不是也想在这山里待下来,他把头抵近我的脸前,说:“千万别想着到这个穷山沟沟里来,他林姨是上当了,这里有啥好?一年到头见不上一个外来人,冬天一场雪下半年,山一封,你出不了门,走不了道,在家里待着更憋屈的心慌。我们是待了大半辈子,待惯了,你们不行!”用手划划我的胸膛,“你林姐她不是一般人,她才能憋得住,才能拗在山上不走。”央金妈妈一直坐着不啃气,这时突然出声喝止道:“你醒一醒,不要丢人了,都啥时候了,还要闹,让别人睡不睡觉?明天上山不上山?”看来这个村长还真有些怕老婆,一听忙站起身子,口中念叨:“不说了,不说了,回家!回家!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洛桑正好站在他身后,忙上前扶住。

我和蓝姨送他们到院外,才让村长跌跌撞撞的,嘴里还胡话连串,他老婆和洛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架上拉走了。

                

 

第二天,我一直躺到快十点才起来,迷迷糊糊间,感觉到窗户上有天光的时候就有人敲我的门,但我因头天晚上酒喝高了,浑身十分难受,哼哈了几声懒着没有起床,外面敲门的人也没有再坚持就走了。

起床后,我沿着走廊上盥洗室去做简单洗漱,发现白屋今天静悄悄,所有的门都紧闭着,只有餐厅那边的门微微张开,洗漱完,我慢慢向那边走去。

现在我来说说我们周边的情况,我现在待的地方是在青海门源县明珠乡的一个村子的牧区内。门源县是个回族自治县,隶属青海省海北藏族蒙古族自治州,说是回族自治县,其实有汉、藏、回、土各个民族。我现在待的这个村子和全明珠乡的人基本上都是藏族,而且他们和甘肃省武威市天祝县的藏民都属于华热部落的藏族,彼此之间来往不绝,这是在酒桌上才让村长给我讲的。这里的藏民汉话说的都很好,和附近甘肃及西宁市的人口音差不多,除了他们说话语速快,再掺杂些土语的个别时候,我们间的语言交流问题还真不大。

这里的村民一般是五月以后就开始转场,带着牲口上山,有些是把村中家里的门一锁,举家出来;有些则是留下上不了山的人在村里留守,主要劳力赶牛羊群上来。他们一般在一个牧点待一个月左右,看看牧草的情况,然后再转场到下一个牧点,山上的牧点也就三四个,上来下去循环走一圈大半年就过去了,剩余时光就是在家门口的草场附近放牧和在家里待着过冬。我来之前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半个月了,再有十来天就要到山的另一边甘肃的地界去放牧。牧民没有什么省界的概念,那个地方有牧草,那个地方的牧草牛羊爱吃,牧民就会举家迁去。这点政府也知道,反正山那边甘肃和山这边青海的地界过去本就是一家,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两边的牧民经常来往交插放牧,老百姓高兴这样,政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乐得不管。当然,这些话都是以后蓝姨一一告诉我的。

现在我走到了餐厅门口,探头一看,里面只有蓝姨,自个坐在里面的厨房中央的小板凳上,对着身前的一堆菜发呆。

听到声音,蓝姨回过头来,看是我,招呼让我进去,指着饭灶台上的一个用碟子罩盖的大碗说:“那是给你留的稀饭。”我道过谢,过去把碗端起来,喝着稀粥,问她屋里的人呢?她回道:“那几个上山了,丫头(这是她对女主人的称呼)和妞妞上村长家的帐篷去串门了。”又说:“早上我喊你起来吃饭,你光应声不开门,想你是昨个晚上喝多了,就没有再喊叫。”我连声说谢谢,又问:“今天您有时间吗?”蓝姨说:“有功夫,有功夫,是不是丫头让你来跟我打听事?”我回说是。蓝姨说:“早起丫头和我说了,让我把咱家的事一嘟噜都说给你听,这两天你只要有功夫了就过来,咱娘俩好好唠扯唠扯。”她顺带问我昨天和丫头扯谟(方言:聊天)时说些什么?当我说“没说什么”时,她又道:“咱家丫头平时喜静,不爱走动,没事就对着外面看天,进屋就光是看书,要不就耍呆发楞。你来了正好和她扯扯谟,给她解解烦心。”女主人介绍蓝姨是南方人,其实我听蓝姨说话的音调基本是北方口音,而且一句话中含有的凤城那边的乡土词汇很多,她说这是因为自己在凤城待了将近大半辈子的缘故,但我认为还是和个人的层次有关,女主人是凤城生凤城长的西北当地人,她的口音里普通话的成份就要远远大于凤城当地土话的元素,应当说后者在提升自己个人素质方面下了相当大的功夫。

心思重,爱踅摸事,这是她对女主人的评价。对自己,她则说自己原来也和丫头一样,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是在山上待久了把人憋屈坏了,很想吐吐心里话,她平时也没有多少事,有的是功夫,只要我想听了就过来,她会好好和我扯一扯过去的闲谟。我表示十分感谢。

说着说着,老太太一拍大腿,说:“光顾说话了,差点忘了正事。”我说:“今天还有别的事?”老太太说:“村长昨天喝多了,上不去山,他俩家的牛群洛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让央金上山去帮着照看。早起他家里的过来,让中午把饭做上帮着给送上去。”我问女主人的饭咋办?她说做好了,指指眼前的菜,说:“拾掇拾掇就够她娘俩加你的中午饭了。” 把菜拢好,站起来,捅开灶火,乒乒乓乓动起手来,一会功夫炒好了几个热菜。又拿出几个馒头,放进蒸屉里,说:“一会她们回来自己馏馏就能吃。”

忙完这些,她拿出两个饭盒,盛出些饭菜,就要出门。我说:“蓝姨,上哪?远不?要不我送一送?”蓝姨说:“上山去,给山上的人送吃的。”我正好想出去看看,顺便再和她聊聊,就说:“我开车送您。”老太太回身一笑:“你送我?能行不?”我说:“没问题,车一开油门顶您走半天。”老太太说:“那敢情好,让我老婆子也松快松快。”

说着话,我们走到院子里。我把车打着,让老太太坐到副驾驶座上,又问她:“林姐没回来,这门咋办?”蓝姨说:“丫头还在村长家,我们过去就能见着她。门开着不要紧,这里从村子到山上,从来不讲究关门闭户的。”刚要开车,老太太双手一拍“等等,差点忘事了。”我指指后座上乱扔的几个大檐子凉帽,呶呶嘴,说:“是不是要带哪个?”蓝姨笑了:“你也知道山上的日头毒?”我笑说:“哪可不,走了多少地方了,还没这点经验!”

我按着蓝姨的指点,把车从帐篷群里左拐右转的开过去,一会到了一个稍大些的帐篷前,这就是村长家的帐篷,女主人果然还在这里。到了门前,我还没来得及打喇叭,妞妞就摇晃着小手从帐篷里跑出来,接着女主人、央金妈妈也跟了出来。央金妈妈走得急,直奔车前来,先是招呼我,让我进帐篷里坐坐,我笑着谢绝了。她又对蓝姨叽呢咕噜说了一通话,蓝姨也下去和她说着,央金妈妈又一阵旋风回转身钻进帐篷。女主人缓缓走到车旁,神情悠然,对我微笑致意,我也下车报之一笑。我注意到,她今天上身穿的是一件长袖蓝衫,腿上是一条休闲裤,身材显得修长挺直,她这时打开了手中的一把花色太阳伞,妞妞也打开了手中的小伞,娘俩站在车侧宛如一对盛放的并蒂莲。

央金妈妈从帐篷里出来,手中是一包肉干,递给蓝姨,再次让我进去坐坐。我婉言谢绝,回到车上。正要开车,女主人突然不知对央金妈妈低声说了些什么,央金妈妈急忙走到车旁,对我和蓝姨说:“等等,我去叫上她们一起上去。”蓝姨笑笑说:“行啊,我借这个大侄子的光,你让她们借我的光,真是不恰亏啊!”央金妈妈笑道:“看你能的,我可不领你的情,只谢这位师傅。”说毕,回头又急急向她家帐篷后面走去。蓝姨让我稍稍等等,一会功夫,从帐篷后面又来了五个手拿食物的藏族妇女,跟在央金妈妈身后,嘻嘻哈哈的走了过来。女主人出来后,一直没有和我多搭言,这时问:“人多,能坐下吗?不碍事吧?”我对她笑笑,说:“没事,山上没人查车,我说了就算。”她也笑笑退后几步,让那几个妇女上车。那几个女人你推我搡叽叽喳喳,半天才一齐挤到了车后座上。我打一声喇叭,让蓝姨指路,直接把车向谷地东面开去。

那几个妇女在车上嘀嘀咕咕,你说我接的,她们的土话语速飞快,只听得里面穿插着麻黄沟、柳条沟什么地名的,别的我一概听不清楚。我忙着开车,五、六分钟的功夫,车就开到了谷地东面的边缘。蓝姨让我把车从一个比较平坦宽阔的山谷夹道里开进去,车在草地上行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终于前面没有可容车行的道了,我只好停下车来。那几个藏族妇女纷纷下车,其中一个年岁稍轻叫卓嘎的妇女对蓝姨说:“山太陡,你年纪大了,就别上去了,洛桑家的牛群在柳条沟,离这里、离我们家的牛群都不远,我顺道给你带上去。”蓝姨看看她手中拿的食物,说:“你带的也不少,咋还能再拿上我们的。”我看此处的山形比谷地里的地形要陡峭许多,有些打怵,而且我对路径也不熟悉,不敢撑头,站在那里没啃气。蓝姨对那妇女说:“要不你过去时喊一声洛桑和央金,让他们下来吃。”又对大家说:“你们快些去快些回,不要耽误时辰,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一起回去。”大家应了,一起散开,各自向山上爬去。

剩下我和蓝姨站在那里,蓝姨上车里坐着等人,我待着无聊,就走到草地上,察看绿地。草地和上午时分有些不同,上午时草地上有湿气笼罩着,小草沾露,吐烟含润。现在草原上的雾气散了,阳光直洒到绿地上,每一个小草株叶上都闪烁着亮光,在整个草地上泛出一圈一圈,无数个亮晶晶的圆圈从脚下伸向远方,整个草地像是被绿宝石铺满了一样晶莹透明。

蓝姨见我看得入神,也从车里下来,走到我身边。她的头上现在已经带上一个边沿宽宽的大遮阳帽,手里还拿着一个,顺手递给我,我知道高原阳光的厉害,表面上似乎温度不高,感觉不到热量,但在野外待得时间稍长一会,阳光里的紫外线就会给你的脸及所有放在外面的身体部分留下印记,先是皮肤绛红,然后脱皮,几天就能变成一个黑不溜球的大黑人。我把蓝姨给我的遮阳帽戴到头上,顺便问她:“我刚才看到林姐还打着太阳伞,这里的人能看惯?”蓝姨笑说:“那能呢!刚开始也是指指点点的,到后来年轻的姑娘都跟上学,年纪大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看刚才那几个上山前还都知道捂上头巾,把脸罩住,也是怕晒的。”又说:“你林姐还让人从西宁给这些女孩子带防晒霜、润肤露啥的,用多了,孩子脸面上的皮肤就是白净多了,爱美,谁不愿意,反正藏民家里也不缺钱,家家都让人从西宁往回带这些东西,女孩子们也因这个对你林姐最钦服了,连买衣服都让她当参谋。”

我听的正入神,一转头,看到草丝中有一簇灰白的小花,“哪是什么花?”我指着问。蓝姨贴近身子往前凑了凑,说:“哪就歌里常唱的雪莲花。”我又看了看,那花确实太不起眼了,颜色灰灰白白的,花片碎小的可怜,枝叶短矮,差点就窝到地上了,这真能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雪莲?看到我眼睛里满是疑问,蓝姨又说:“有些事是不能单以外表来看的。这真是雪莲,不过雪莲花在这里是长不大的,这里山不高,不算太冷,这种花是要在雪山上极高极冷处才开的旺盛、开的艳丽,在这里,它是长不大的。就像雄鹰,不到无边无际的蓝天上是飞不高的。”我默默思考着蓝姨的话,看来古语“江南的橘子,到江北就成枳子”,真不虚啊!那江北的枳子,到了江南是不是也会变成橘子呢?

我走了过去,探下身子想把那花根掐断揪出来。蓝姨跟了过来,用手挡了我一下:“花花草草都是有命的,让她自己好好的活吧。”我不好意思的缩回手。蓝姨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继续按着她的思路往下说:“你看这个草场有多大,一眼看去的全是绿色,谁也不会注意那些小草小花。但那些小草小花不就和人一样,一旦把它们拔起来揪下来,一会功夫就让太阳晒蔫了,很快就没命了。还是让它们长在那里,那里就是它们自个的世界。”蓝姨的话让我很是感动。

抬头看看天,正是正午,山那边的崖上有歌声传来,一个姑娘的歌声,高亢尖利而又绵长,像高原上久经雪山浸渍过的清洌空气一样干净,又像游走在空中清丝一般飘忽不绝。我望过去,壁立的绿色山崖面上,不知何时来了许多牦牛,一个个贴在山崖上悠闲地吃草,这里的牦牛和甘肃天祝那边的品种一样,都是白牦牛,体形比一只绵羊大一圈,但爬坡能力极强,能在很陡峭的山崖上觅食吃草。在山尖处,有一个红色的身影在向我们这边缓慢移动,歌声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我正在看的出神,身边一阵低笑。我转过远视的目光,蓝姨正弓腰在我身旁的草地上找什么,她头也没抬就说:“那是央金,一会洛桑也会跟过来。”我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央金的嗓子真不错,唱得真好。”蓝姨立起身,对我说:“‘华热巴’的女孩一般都能唱会舞,拉到城里个个都能上舞台。”又叮咛我:“听歌可以,不要有别的想法,央金可是早就许给洛桑了,洛桑爸爸是这里的乡长,他本来早就准备出外边去上学,在我们这里帮忙,有一大半是为了央金。”

说着话,我看到央金挥动胳膊在向这边招手,她的身后果然又出现了洛桑的身影,俩人边拢着牛群,边向山下移动。乘央金她们还没下来,我问蓝姨:“藏民好处吗?”蓝姨说:“藏人不藏私,都是直性子,你对他好了他就对你好,你要惹了他,他可就不客气了。我们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住下去,就是真心待人,才和这儿的人处好的。”我轻声“噢”了一声。抬头再看山上,央金、洛桑俩人正相帮着从一个陡坡处往下滑动。蓝姨说:“年轻人,正赶上甜哥蜜姐的时候,啥危险都不害怕。”手掌合拢,圈到嘴边,大声对山上喊:“小心点。”又对我说:“你到过屋前的河边,看到那个山包了吗?”我点点头。蓝姨说:“那里埋着一个和你一样从内地来的小伙子,也是为了追赶一个女孩子,从平川繁华的大都市一直跑到这个深山里来,落在这个山沟里,死也死在这里,真是追的不要命了。”我说:“你说的是王建飞吧?正想听听他的事情呐。”蓝姨说:“不急,回去了慢慢说。”

说话间,央金和洛桑已经到了眼前。看到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吃食,央金高兴的跳脚直嚷叫,连声说谢谢蓝姨和我,洛桑拿起饭盒,问我们吃过没有,听到我们已经吃过了,俩人才坐下来使劲消灭我们带来的饭菜。

央金和洛桑吃饭的过程里,刚才上山的那几个妇女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到她们俩吃完时,人全都到齐了。几个人聊了一阵闲话,央金和洛桑又相跟着上山去,我们则掉头打道回府,又回到了谷地。

                             五

从那天起,我就正式开始了山里的生活。我主要在白屋里活动,和蓝姨、央金一起做饭、收拾家务,处理院子里的杂务。有时也出外面去,跟着洛桑做些男人们要干的活。这中间,只要一有点空隙,蓝姨就和我讲上一段女主人她们的故事。有时我正好空闲,而蓝姨又不能陪我,我就到谷地里其它处转悠。

在山上,由于与外界处于半隔绝状态,有客人来是很受欢迎的。因为我的经历和性格,很快与大家打成了一片。每个人家都很热情,我白天走到谁家帐篷,不管当家的主人在不在,帐篷里的人总会敬上一缸子香喷喷的酥油茶或者酸奶子。要是方便的话,还要拿出家里自己做的糌巴甚至“玛巴”让你尝,开始我对藏区的食品很不习惯,感觉味很重,但尝过几次后,就爱上了这一口,对主人们奉上的美食,总是一扫而干。而男人们在帐篷的时候,只要时间能捣腾开,则喝的就不光是奶和茶了。

我用我的车帮大家运东西、送物品。那家帐篷被风吹倒了,只要我知道都会前去帮忙支起来。要是赶上蓝姨让我下山买东西,我会让洛桑或央金与所有的帐篷都说一声,看看大家需要带什么东西,我尽量都给人家带回来。看得出来,女主人很满意我去做这些事,每当遇到她正好在场,她都会对我露出赞许的目光。

    说到女主人,她确实是喜静不爱动,一般在自已屋里看书,有时还比比划划的不知写些什么(这是我从蓝姨和央金嘴里得知的)。来个病人了就给看看病,在门口晒太阳,看天空,望远处,偶尔在蓝姨或央金的陪同下到屋对面河畔王建飞的坟前待半天,或者到村长家的帐篷里走动一下。我发现,她在家里的装束和在外边的略有不同,在家很注意美感,穿自己带来的比较时尚的服装,说实在的,女主人的身材真是个时装架子,有时她的穿着,就是走在现在的城市大街上也会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而她在外边则注意和大家保持一致,尽量穿些大众化的衣服。

我在山上的这段时间,除了第一天和女主人是在一起吃的饭,以后都是各吃个的,女主人一般都在自己屋里吃,我们则随便自由,可以在餐厅里围聚,也可以盛上饭菜到自己房里吃。因此不像刚来时那样时时碰面。但只要稍有机会,我们也深入地交流谈论,几次交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在上次我和蓝姨给央金她们上山送饭的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我从厨房走到走廊里。因为今天央金不去上山,蓝姨有帮手,不用我搭下手,我们也暂时扯不成谟,我有些无所事事。正好看见女主人站在廊窗前向外眺望,我慢慢踱了过去,她回头看是我,就问我昨天上山的感想。

我说起了对她拿遮阳伞的惊讶,她这样回答我:“人的外表装饰,不仅仅是穿衣取暖的问题,还关乎到人的尊严。看过《冰海沉船》吧?”我点点头,那是一部老电影,和电影《泰坦尼克号》一样,都是反映那一次引起全世界震动的海难事故,不过拍的比《泰坦尼克号》要早,而且两部电影的叙述风格和拍摄角度都有很大不同,《冰海沉船》更偏向于记实。她接说:“电影快结尾时有一个细节,既不是哪一个勇士舍命救人的镜头,也不是那些给妇孺们开辟逃生道路的情节,所以很多人看到此处都会忽略掉这一段,但我看到那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看到我露出有些迷惘的表情,她笑笑,又正色说:“泰坦尼克号即将沉没前,有一些乐队人员整齐地排列在甲板上,认真地演奏着一个个乐曲,为那些面临落水或正在扑向救生小艇的人们壮行,那些乐队成员,死离他们就一步,生则一点希望都没有,而那些人的衣着服装却仍然是那么齐整,演奏得也是那么的有条不紊,为什么?电影在这里表现的是人类的尊严,这是人类在极危急难时表现出来的尊严。”她使劲吸进一口空气,又用力呼了出去,接说:“还有,我以前听过的一个小故事,说是在‘文革’中,章乃器,就是那个全国的著名的大右派,本来已经身处逆境,在当时更是被打到了十八层地狱中,生存环境恶劣到了极点,但那位老先生每当出门或在家里接待客人时,总是要捣饬的衣饰整齐,头发一丝不乱,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形象,这是人类的另一种尊严,体现了有才智的人在陷入底层深渊时的从容不迫。”

听到这里,我接说:“你的这番话让我很受启发,前一段时间,社会上有个提法,‘要让中国人活的更有尊严’,你今天的这番话和那个提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是那段话的一个最好诠释。”

她微微摇摇头,慢慢思索着说:“‘让人活的有尊严’,意思很是不错。但人真正能具有的尊严,不是叫别人让出来的,而是自己锤炼努力培养或争取出来的。我们人之所以与地球上的其它动物不同,就是要不管在什么地方、遇到何种艰难困苦,都要具有像个人样子的精气神,这种外在的尊严应该由源自自己内心深处的高尚情操,和面对世界能体现出人之优越的愉悦情绪来相辅相成的完成,而不是由谁来赐送给你。要是没有哪样的心理准备,就是有人能赐给你尊严怕是你都接受不了,或者也不会随时体现出来。”

谈到此处,我感到难以跟进的思维乏力,就收起这个话题,说起了她给孩子们带送化妆品的事,她的回答更让我吃惊和敬佩。她先是解答我指出地当下的事:“你也看到了,就在这个深山里,牧民的生活程度与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过去他们的主食只能是青稞面和牛羊肉,行走主要靠脚量,最多借上匹马之力就走到头了。现在,白面、白米、青菜、肉食掺合着吃,出门最低是骑摩托车,有些超前的人家小车也买了,牧民手中的钱大把大把的,愁得是待在山里头花不出去。但是问题也来了,大家待在这个深山里,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对外界基本没有了解,穿得、用得凑合就行,生活习惯上还是守着过去的方式,‘依着葫芦画水瓢’,特别不喜欢新奇实用的东西,借句套话说就是‘不与时俱进’,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外面的天地,视野不广的原因。所以我尽可能的把大家向这条路上引一下,让大家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当然,这些牧民也很努力,尤其是年轻人,你只要给他们划出道了,学的很快。”

我说:“原来你是有意引领这里的风气?正是所谓的有心栽花随意插柳吧?”她点点头。

接着她又把话题引申到对我们现代社会的评价上来,她说:“我们国家的文化,自古源远流长,但五千年的文明,也沉淀了很多渣滓,不幸的是,当下的中国,虽然经济搞上去了,人民生活好了,国家也兴旺了,现在的国家状况,有可能还是五千年以来最好的时候,但事情却也来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侧头陷入沉思,像是在脑子里琢磨着要怎样说,停顿一会,她突然加重发声道:“就我看,今天我们国家的文明程度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并不同步”。

她的思维的超越,让我惊咤不已,我说:“你怎么能有这个想法,这好像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问题”。

她笑笑,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一个待在山里的女人做啥不好,整天想这些个事情,其实,这也是我躲到深山里来的一个主要原因。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问题,说穿了,根本就在于国人的文明素质和物质增长的突飞猛进不相匹配,用句俗语:就是没有搭接上。”我接着她的话茬说:“确实如此,官场上人们尔虞我诈,商场上严重的不讲诚信,普通人放弃了做人的基本标准和原则,就连学术教育科研部门也是丑行怪象不断,这正是当下中国的芸芸众相。”

听到我的回答,女主人侧首陷入了沉思中,她自言自语的说:“种种浮燥,不在民众,不是普通老百姓的过。”这句话,她说了足足有两遍,我可语可答,只有呆立旁边干站着听话的份儿。

猛一抬头,她又问我:“郭嵩涛你知道吗?”我赶紧接说:“你可是说的那个曾国藩的亲家,当过晚清大官的郭嵩涛?”她抿嘴笑说:“我猜到你一定会知道这个人。”受她的鼓舞,我笑着和她开玩笑道:“咋的,这个清朝人还和我们今天的话题有关?拉出来遛遛他?消遣消遣?”她也笑道:“哪能呢!这位前辈的见识我们佩服还来不及呐,哪还敢去消遣他老人家。我就是对他百年前说过,今天还有实际意义的一番话很感兴趣”。我说:“哪是什么话?能说到让今天还有人感念?一定很有哲理。”她说:“也不是多有哲理,就是他给我们列了个时间表,很有点意思。郭老先生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时就说过,我们中国得需要四百八十年才可以成为世界强国,学习西方军事,三十年可初见端倪;学习西方制造工业,五十年可稍见成效;举办学校,一百年方能树艺人才;再用一百年荡涤旧习,再用一百年砥砺精英,再一百年方趋于大成。”

听到她说出这些话,我不禁有些灰心丧气,低下头默默在心里盘算。

她似是看出我的心思,说:“不用心中想不开,其实用不着那么长的时间,有些是可以交叉进行的,郭老先生的时间排序对我们现在解决问题,只可以用来当个参考座标物来用,如果事事都要按郭老先生说的步骤走完,那欧洲现在应该还停留在文艺复兴时期,而我们国家现在还应在民国时的战乱纷争里挣扎。问题的关健不在于趋于大成的步骤,而在于由哪些人去引导完成这项工作。”

看到我还是一脸迷茫的神情,她又解释说:“完成这些工作或任务,最主要的是要有领导者和正向典型的榜样,领导者设计方向和思路,典型榜样则站在全体人民前面起引示作用。应该说从晚清开始就有不少贤达仁人试图勾画出我国以后的前进方向了,那时的钱复、康有为、谭祠同、梁启超等诸个英杰,不断思索筹策国家走向富强的道路,后来的孙文、李大钊、毛泽东、邓小平等先贤们,不但思虑慎密、谋划超前,而且身体力行、埋头苦干,今天的中国,能达到如此繁荣昌盛富裕的场面,就是他们前赴后继、沤心沥血的成果。所以说,我们中国并不缺乏英明的领导者和前行的楷模贤达。”

停顿一下,她又说:“近来我看到有个日本人写文章,说中国人的文明还需要一百年才能赶上日本人,其实他的文章根本不值一读,观点也不值一辩。就像刚才我说的,对郭老先生列出的时间表,我们也只能做为思考问题的一个座标一样,我们还应当看到我们国家和民族具有的巨大优势。我们国家有那么多的人,拿出十分之一,就有一个多亿的人了,就能构成一个足以引领民众前进的精英阶层了,这些人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整个人口还多,也就是说,足足有可以构成一个中型国家的精英团体在我们中间存在,那我们还怕什么?我们不但有领导者,还有宏大的榜样和典型团队。只要我们国家现在有真正的精英阶层出面,来做为榜样和典型带动大家前行,就能事半功倍,就能多面行进,把军事、工业、教育并举,把荡涤旧习和树立新风同行,时间对我们就不会是个多么严重的事。如果这一个亿的精英,能够以身作则,把自己的行动约束的很文明,那么就能首先保证有一个中等国家的人达到相当文明的程度。而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再对我们人口中其它的十分之八的中间人群产生影响,这样就能使近十分之九的人变成现代文明人。最后,尚还剩余的十分之一、不愿接受现代文明的人就会形无所遁,行无可藏,只好在整个国家文明的大环境里慢慢去向善转化,我们国家的大成就会实现。”

听到这里,我虽然很振奋,但也很疑惑:“既然按你说的,那么我们社会现在怎么还会出现的刚才所说的种种问题呢?”

她说:“这是因为我们现在社会上的伪精英太多,真正民族精英的锋芒反而让他们给掩遮住了。比如说,文明的前进步伐应当首先由社会的上层开始,进而带动中层和下层的劳动人民,用劭德正行去树立榜样引导民众,对不按规距的可以用处罚来进行管理制约,这是实现文明进步的正道。但现在是很多所谓的精英都起不到带头作用,因为我们那些精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只能说是伪精英。比方说,有些人不知用何种方法聚积了较多的财富,其财富的来源很是可疑,但因为他们手中有钱,就可以洋洋得意的冒充精英;还有一些从政的官僚自身得官就很不正道,其人品混入普通老百姓中尚显低下,但一朝有权有位置,在当下我们的社会中就可以猴子沐冠,摇身一变号称精英;还有些文化学术高层,自降身份,也去学那些投机钻营之人,做些苟且之事以获取名利,岂能做带领年轻学子前行的正确表率,更何遑对提高社会整体文明程度有所贡献?这些还身居高位的伪精英们,对物质的追求远远大于对精神的追求,对名利的擭取不择手段,刚开始是功利、媚俗,后来又加进虚无、放纵,很多人妄图用丑行去博取名利,给处于中下层的广大民众一个极端恶劣的榜样,对社会的反面作用是明显的,甚至毒化了社会,使整个社会朝一个错误的方向延伸前行。”

我惊异她的观察的敏锐,但对她激越的论说却有些担心,于是我说:“这些事可能不是我们这些草民所能够思考和控制得了吧!”

她可能也感觉到自己的话语有些过激,看看我的表情,笑道:“你也接受不了我的这些观点?那我就不说了。”她突然转身,指着窗外天空说:“那朵云生的真奇怪,远看好像是只野鸟孤雁在空中瞎飞着呢。”我伸过头望去,外面晴空碧蓝,哪有一丝丝云彩。回过脸来,她正在那儿侧身偷乐。原来是她在和我逗笑,我虽被戏弄,但却毫无愠意,哈哈一笑,揭过此章。

说实在的,那天的谈话,虽然让我有些惊咤和担心,但也深感受益无穷。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明我们的女主人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而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奇特女子,她身处与外部半隔绝的深山里,目视的世界,却比我们这些整天在世间混浊浮尘中翻云覆雨的男人们看到的还要深邃和透彻。还有她的观点,引申是那么的精彩,论述是那么的高明,提出的解决方案又的确让我觉得切实可行,而且她对那些所谓伪精英们的评价更是一针见血,足以让我们的那些整天忙忙碌碌而又思想乏力的社会学家们无地自容,让我们这些自号大男人的蠢物们汗颜。

以后还有过几次类似地碰面交谈(说交谈是我自吹自擂之语,其实每次都是以她说我听为主),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现在我想说一说我和洛桑的友谊。在山上,我除了白屋里的人外,来往最多的就是村长一家,而洛桑既是白屋的一个成员,又是村长家的准女婿,我们的交往就更多些。他最爱和我聊凤城,看得出,洛桑对外部的世界很向往,尤其是对他林姐(这点他显然是弄混了,把阿姨叫成了姐)的家乡充满了好奇。他说央金有个姑姑也在凤城,是在那里上的大学,林阿姨在那边的朋友给帮忙留在那里工作,也许有一天他会和央金一起到凤城去看望那个已经在凤城安家的姑姑,顺带好好看看凤城。他还说央金的姐姐小卓玛也去凤城上学了,念得是和央金姑姑一样的大学,他自己的哥哥则在兰州上大学,是他阿爸给选择的学校,她阿爸以前就是从那边的某一个大学里毕业的。说起这些时,他充满了羡慕和憧憬,又为自己能放弃这些诱惑在山里和央金相聚在一起而有些喜不自禁。

洛桑不上山放牧的时候,就领我上别人家串帐篷,甚至有几次把我领到谷地外边的山坳里,一同爬山下沟,察地形,看风景。谷地里现在和上次我来时不一样,热闹多了,尤其是清晨上山的牧人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时,还有下晚牧群归来时,牛哞声、狗吠声混杂在呼爹唤儿的男声女声中,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生气勃勃。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见识了山里生活的另一面,那就是自然的严峻无情和人们生存的不易。山上放牧,要和牲畜一起在荒山野地里窝着,一待就是一天,草原上风景虽好,看久了也会厌倦。人和牲畜都要不停地走动,牲畜移动到那里,人也要跟到那里,不能偷懒歇着,头上是烈日骄阳,脚下是沟沟坎坎,走不完的山路踩不完的坡崖,让人疲惫不堪。最让人头痛的是那些突如其来的风和雨,草原上无遮无掩,风雨来时只能找沟沟岔岔暂时躲避,还要紧注意着把牛群也要招呼好,不能让狂风急雨把它们打散了,如果牲畜跑散了找不回来,那牧民家的损失就大了。

有一次我陪洛桑上山,照看他家的牛群,早上还好好的天气,一阵风吹过后,就突然云团翻滚,暴雨倾盆。我们猝不及防,只能是在暴雨中先保护好自己,边赶着牛群躲避,穿过一个山岔时,突然从上面沟道里冲下一股洪水,转瞬间就有两头小牛躲闪不及,被洪水卷入激流,不知冲向何处。从此前的生死相博中缓过劲来,我望着洪流急泄的方向,想到刚才还在山半腰和我逗着玩的两头小牛,现在却人牛相隔、生死未卜。深深感觉到了这些平时铺满轻盈绿草的山谷里,隐藏着极大危险,大自然的威力在这里尽情释放,人类在这里更觉渺小。可能来临的危险会让你措手不及,而能帮助你的工具和人手又少而又少,有时很可能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你遇到了危险,你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拼命去脱离危险,或者听天由命,或者被危险吞噬。

 想想城市里的人到荒山野地来追求心灵宁静也真不容易,要耐住孤独、寂寞、清贫,甚至要面对外来的灾险对生命的威胁。

    这样过了快两个星期,山上已经有牧人开始向祁连山北的甘肃省界上的草场转移,他们采用的方式是把帐篷收起,绑在摩托车上,运过山那边(摩托车是山里的主要运输工具,代替了以前的马匹)再支起来,然后人再赶着牛群徒步慢慢转移过去。那一次,我又奉蓝姨之命到哈溪镇买菜的时候,接到了家乡的讯息,我的合伙人先给我发了短讯,我收到后赶快给他再打电话回去。合伙人告诉我,我在老家凤城的生意有一些麻烦,他满世界给我打手机,但总是收到不在服务区的盲音。我告诉他那是因为我在山上,手机没有信号。他让我尽快赶回去,不然会有大麻烦。我告诉他稍安勿燥,我立马就赶回去。

    回到山上后,我对女主人说了这个情况,她也很着急,让我赶快回家处理好那些麻烦事,并说我可以随时再来山上做客。我和大家告了别,在女主人、蓝姨、妞妞、央金、洛桑及村长一家依依不舍的目光里驱车离开了白屋和山谷,向我的家乡赶去。一路上,我认真的回忆了一下,蓝姨已经把关于女主人身世的大部分故事讲述给了我,女主人、王建飞还有几个叫文喧、紫菡、卓玛的人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有血有肉的立体图象,我稍稍有些安静,他们的形象就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活动,现在,是该我把这些故事记下来并写出去的时候了。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在物欲日益泛滥成患的现如今,还有些人在偏远的地方坚守着自己的理想和信念,默默承受着“普罗密修斯”式的苦难。本书发生的故事最早起始于八、九年前,故事的各章节是我精心记录的女主人家世、身世的一系列叙述,其中大部分是由蓝姨讲述给我的,还有一部分则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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