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革委召开三级干部会的时候,实际上是有苗人村干部来参加的,甚至还有苗人到家里来和外婆拉家常的;也许是因为年纪小,也许当时只在意革委食堂那些天有加菜,根本对苗人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回地栋村长住的那些日子,对山上的苗人有了一些认知。
无论是在帽儿山还是在村西北京塘边的牛坡上,看着远处延绵不断的大山,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好奇,神秘感那是相当的十足。知道山上住着的都是苗人,因为村里人和家里人随口都会说山里的苗人,连驼背的五十表哥都会随口说:"苗人不懂礼,煮菜放抓米。"意思是苗人在煮菜的时候除了油盐,还会撒一抓米到菜里。我们时常把这个当成可笑的顺口溜。再有就是村上的那些舅娘叔婶们在恐吓哭闹的小孩时:"再哭!再哭就把你送给苗布恁",这个"苗布恁"的意思是泛指苗婆。等等这些足以让我在当时意识到苗人绝对是异类,他们的存在仅次于吃小孩的"苗变婆",只是"苗变婆"吃人,"苗布恁"不吃人,但要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可能就要在远处黑压压的大山上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了。再有,就是每到龙岸垌的圩日(龙岸人称为街日子,七十年代还是七天为一圩),山上的苗人会从山上下来赶圩,必定是要经过地栋村的,但他们到了北京塘边的时候会沿着帽儿山边的一条小路穿过凉粉坪去到龙岸圩亭,也就是在村边经过不会进村。在我们没有搬出老屋之前,在北门楼以及青石板路上能看到他们像蚂蚁牵线一样的从北京塘基和帽儿山前经过,也不怎么可怕。
一切从我们搬到帽儿山边开始改变,突然间,我和阿宁表哥竟要近距离直面从山上下来的苗人,还有数不胜数的"苗布恁"。
我所不知的是,外公其实和苗人的交往甚密,他没少进到苗山里行医,而且在苗人中还颇有声望。自打我们搬到帽儿山边,每个圩日,也就是每隔七天,苗人从山上下来经过家门口时,都会进到我们的堂屋,那时我们的堂屋两厢摆有两条长凳,每条可以坐七八个人。龙岸垌圩日的时候,日头刚刚照到帽儿山顶的时候,堂屋的这两条长凳就坐满了人,全都是苗人。外婆用一口大锅煮了一大锅的山楂茶摆在堂屋的八仙桌边,桌上放着两摞瓷碗,也不用招呼,苗人们进屋会自己拿碗舀茶喝。
这一天,苗人总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进到家里来,有男苗人,也有女苗人,女的就是我们背地里称为"苗布恁"的人。他们也不是很喧闹,每一波苗人喝完茶,小坐片刻就起身离去,接着又来一批;有时人多了,也有坐在门槛上和外面屋檐下的。若是下雨天他们经过,他们会用屋檐水冲洗脚上的泥巴后才进屋,但屋檐下可就是积着一堆的烂泥浆。这样的场面一直会持续到傍晚他们从龙岸圩回来进山之后。
起初,我和阿宁表哥会躲到堂屋后的门背偷偷看着他们,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苗人的模样。男的没什么特别,就是穿的衣服蓝的有点发黑的那种;女的就比较特别了,她们的头上扎的发髻和外婆的不同,外婆的发髻是扎在后脑勺,她们有的扎在额头前,有的扎在脑门上,有的发髻还插着一根叮咛当啷的发簪,最奇特的是她们的两只耳朵耳垂都穿了个洞,每只耳朵都挂着一个硕大的环,把耳垂拉扯得老长,那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装饰,当然,她们的服饰也和外婆、舅娘、表婶她们的完全不同,对了,除了两只耳朵上有环,脖子上也套有一两个环,具体多少个已经记不清。不过,苗人的面目,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和整个龙岸垌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后来习惯他们的进出,我和阿宁表哥也不再躲着他们,甚至敢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的。
有一次我和阿宁表哥商议,是不是可以叫他们"苗布恁",商量了很久,我们还是决定试一试。于是我们在走过一个带着孩子的苗人面前。叫了她一声"苗布恁",没想到她脸色一沉,很生气的叫了起来,吓得我和阿宁表哥赶紧往屋后跑去,但身后还是听到她不断的叫骂。接着外婆从外面走进堂屋,和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的苗话。之后一直等到这波苗人走了以后我们才敢回到堂屋,外婆对我们说,不能叫苗人"苗布恁",他们会打人的。外婆并没有讲清楚这个叫法对于苗人来说是什么样的含义,我后来估计就是像称北方少数民族"鞑子"一样。那天,我们一直想等这个带着孩子苗人赶完圩在回来,但一直到天黑也没见着她。
为了避免以后惹恼这些苗人,我问过外婆除了"苗布恁"不能再苗人面前说,那么"苗人不懂礼,煮菜放抓米。"能不能说,外婆笑着问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说这些让他们不高兴的话呢?
知道外婆会说苗话,我曾缠着她要她教我几句,但外婆说这种三官两壮的话不要学了,你难道想要到山里和苗人住吗?
我当然不会想要到山上去和苗人住,因为我确实是害怕山上有吃人的"苗变婆",还有他们那种奇奇怪怪的装束,甚至心里时常有一种暗示,就是他们身上有一种与我们不一样的味道,酸溜溜的味道。
有时候就觉得很奇怪,苗人为什么都喜欢住在山上,既然他们每过七天都要从山上下到龙岸垌来赶圩,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搬到龙岸垌来住,比如他们可以住在犀牛山边,或者住在凉粉坪上,那么宽的地方,不就起座房子就可以住了,这样去龙岸赶圩不就很近了?也不用每次去赶圩都要进到我们的堂屋喝茶。
我那时当然理解不了苗人世世代代在山上住了好几百年,又或者住了好几千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从山上下来非得要在我们的堂屋,坐在我们的长凳上喝茶。也不理解,外婆为什么会煮茶给他们喝,对他们那么的客气。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就不怕山上的"苗变婆",难道山上的"苗变婆"就专门是对付住在龙岸垌的我们?这些都是我心中难以解开的谜团,一个个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