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保育院的生活也还是相当快乐的,完全无忧无虑的日子,进教室排队、吃饭排队、睡午觉排队、去玩滑滑梯排队、放学排队......就是一大帮的孩子在一起快乐的成长。
当然,真正让我感觉到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那个意识,是在刚进保育院的第二个月的某个中午。
午饭的时候,亲爱的吴老师告诉我们说今天吃“忆苦思甜”餐,起初,我是不知道忆苦思甜的意思是什么,别的小朋友是不是知道我也不清楚。一脸懵逼的坐在小餐桌前,不一会,发放午餐的阿姨开始在我们的小碗舀了一勺汤,还加了好多青菜叶子,这种青菜与平时外婆煮的青菜颇有不同,叶子特别小,但汤色差不多,没有一点油星(外婆煮的青菜汤多数情况下也是没有油星的),但汤面冒起的蒸汽却带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坐在身边的阿红先吃了一口,只见她皱起眉头,对我说“好苦”,好像很难吃的样子。
忍不住的也吃了一口,确实有点苦,却不至于苦到要皱眉头,说真的,还没有外婆煮的苦马菜苦,而且没有油星不算,还没有一点盐味。可是吃完一口,嘴里竟有一点甘甜,很疑惑的看了一眼阿红,难道我的这碗和她的不一样?
这时,吴老师开始说话了:“都把碗里的菜吃干净,然后我再讲故事给你们听。”
我是很听话的把那些菜叶和汤水一股脑喝完,但身边的阿红却怎么也不肯再吃,还小声的央求我帮她吃。我说都有你的口水了怎么还能吃?但她还是死皮赖脸的央求我帮她吃,就在我开始有点心软的时候,发现坐在另一边的阿海正回头跟武装部的那几个小朋友说话,顺手便把阿红的那碗菜往他碗里扒去,汤,还是给阿红自己喝。
“你们知道今天吃的是什么汤吗?”吴老师问道。
有时候老师们就爱说些废话,你不说,谁知道是什么汤。
“知道吗?这是旧社会贫下中农吃的粮食啊。”吴老师接着说:“旧社会,贫下中农没有饭吃,天天就吃这种苦菜叶。可是,万恶的地主天天有饭吃,餐餐有肉吃。我们今天忆苦思甜,就是要记得,我们现在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多么的幸福。”
说真的,我还是不明白忆苦思甜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幸福的意识,因为在保育院中班,确实还不知道那几个字的意思。但是,贫下中农是好人,万恶的地主是坏人,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因为那时候在篮球场看露天电影,那部朝鲜苦情故事片《卖花姑娘》让我稀里哗啦的流过眼泪,那些地主是相当坏相当坏的坏人,而卖花姑娘就是贫下中农。
我暗自庆幸自己能把那碗苦菜汤吃完,确信自己就是贫下中农,至于阿红嘛,这个连一口菜叶都吃不下的人,我笃定她肯定是地主婆出身。从那时起,我开始偷偷叫她地主婆。之所以偷偷叫,是因为“地主婆”几乎就是最毒的骂人的话了,要是给所有的小朋友这么叫她,又于心不忍,毕竟全班只有我们俩是住在八角楼那一排的,怎么说还是自己人。
也就是这样,在往后的两年里,但凡碰到不想让阿红老跟在身后,不用在去扯她的羊角辫或扯她的花衣,只要叫她一声“地主婆”,保准的让她哭啼啼回家,保准能听到她外婆叽里咕噜的一串土话骂出来。
也就是这样,忆苦思甜还成了我在保育院最喜爱的一个活动。为此,每次我都会很积极的把那些苦菜叶吃得精光,当时在我的内心深处,觉得这碗苦菜汤相当好喝,特别在于吃完之后满嘴的回甘,因而每次都会在阿红还没动口之前帮她把苦菜叶夹到我的碗里,说真的,我可不愿吃有地主婆口水的菜。每次忆苦思甜那天放学回到家,我都很得意的跟外婆说我今天吃了很多苦菜,每次都重复的告诉她,以前贫下中农都是吃苦菜叶的,于是就忆苦了。每次外婆听完我说忆苦思甜的事,她都哈哈大笑。我是在一年之后才知道,这种苦菜叶比苦马菜好吃,是因为保育院煮的菜叶全是枸杞叶和枸杞芽,由此,枸杞叶成了我的最爱。
忆苦思甜也不单单就是吃苦菜汤,这当中还有参观活动,就是类似参观收租院那样的现场教育。在东门这个山区小县没有刘文彩、黄世仁那么大的地主,收租院当然也就没有了,但却有一处足以让人对旧社会深恶痛绝的场所。
这个场所在那个由四类分子修建的广场边上,县文工团院内,也是烂石花的边缘,严格说来,这里本来也是烂石花地,因为在新社会变成了文工团,里面起了房子有了住家,和县革委大院如出一辙,围墙边还遗留有几块大石头。就在这几块大石头之间有一条极其狭窄的泥巴路,说它狭窄,是因为它刚够两个人并排通过。
有一天我们喝过苦菜汤,吴老师让我们在小操场上排好队,然后小朋友们手牵手出了保育院的西大门,西大门外的那条大路其实还是石子路,路边还有一条小水沟。我们沿着沟边的石子路一路往北去到文工团院内,径直来到那条狭窄的泥路的入口处,这时,一个穿着有两块补丁裤子的人站到我们面前,指着泥路边的一块石头对我们说:“在旧社会,就在这两块石头下面,是我们东门县卖儿卖女的地方。”我不太明白什么叫卖儿卖女,问了吴老师,吴老师说,就是旧社会贫下中农最后连苦菜汤都喝不起,就把自己的儿子女儿拿到这里来卖掉。我不禁由想起卖花姑娘悲惨的遭遇,深信这都是地主婆做下的坏事,于是又向牵着我手的阿红瞥了一眼,心想:“哼!地主婆!”
也就是从这个卖儿卖女的地方回来之后,我对旧社会有了一定的认识,并想象中那个穿补丁的讲故事的人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卖掉了。还在中班的我,为此还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深怕出身贫下中农的我有一天也被拿到烂石花地给卖掉,然后像卖花姑娘那样在饥寒交迫中被逼着上街卖花(那时不知道世上还有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于是,那几个晚上我都要紧紧搂着外婆才稍感安心。
白天,一出门就看见围墙边的那些烂石花,也是没来由的害怕起来,总好像看到这个地方在旧社会也是个卖儿卖女的地方,继而看见好多地主婆站在大石头上面,恶狠狠的把保育院我的那些小朋友一个一个的买走。最先被买走的是阿丰,因为他家住在革委大院最下面那排房子;其次是阿红被买走,因为她爱扎羊角辫,地主婆最爱这样的小女孩,一手抓住羊角辫可以一滴溜抓上马车;奇怪的是,就没觉得地主婆会买走阿海,估计是阿海家是从武装部搬进革委大院的,还特别会闹腾。总之,我的那些保育院的小朋友被卖掉好多。旧社会,真的很万恶!忆苦思甜也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