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兔"算是比较新的流行词,本来对于不会赶时髦的我,应该关注不到的。但是"米兔"繁殖速度实在太快,现今几乎走哪儿都碰见狂兔乱窜,还越来越不怕人了。既然躲不掉,我不可能再欧特了,于是也开始留意起来。
读了其他女性的控诉,我也好奇地问起自己: 你经历过"米兔"吗?回忆了一圈,此生好像有那么几次,小兔悄悄地在我不远处摇过尾巴,可能我这儿确实没有垂涎的美味,兔儿后来都没有靠近,就蹦跳着跑了。
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机关研究所。说来话长,毕业那年,因为六四余波的影响,就业形势非常严峻。我成绩好,被学校推荐去了本市某医学院图书馆。面试非常顺利,录用单位当即拍板接受,声称将作为未来的馆长接班人培养。记得面试是妈妈陪我去的。
平静地知道自己的未来有了着落,谈不上激动人心。毕竟,这只是顺着轨道向前踏步的结果,一个标准好学生的自然结局。对于我那颗年轻骚动的心而言,年轻的美,美在"顺风兮,逆风兮,无阻我飞扬"。做梦的年龄,最难接受的,是把一个具体的位置认可为人生的最终归属。我那时轻狂,心里崇尚一种叫做"unlimited potentiality"的虚幻,听不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智慧。今天我坐在办公室颈椎酸痛地回忆这些,当然是笑话自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我曾经给过自己堂堂满满的空间去奔放,长长久久的时间去年轻,对自己的梦想足够人道,足够宠溺,真也算得上无怨无悔的人生了。至于现在的一事无成,那是在天,与我无责无干。
平地起浪。据说大学班级得知学校唯一推荐了我的毕业分配,有同学给录用单位打了报告: 此人上大学期间就申请过出国留学。录用单位急了,给我妈妈打电话求证,要求我们保证不跳槽,"打万年桩",母亲拒绝了。单纯的妈妈其实也不明白出国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习惯了女儿永远正确的思维。这一段经历,我在"我有一个傻傻的羊妈"一文里写过。有趣的是,我四年前回国与大学同学聚会时,那几个同学矢口否认了我逗乐般的"指控",大家一笑置之,毕竟都是云烟了!
我失去了稳拿到手的"着落",有点忐忑了。书呆子父母无辙,倒是我当主任医生的二姑爽快:"年轻女孩当不当馆长有什么稀罕,我还不愿娃暮气沉沉修女一般呢!" 某晚,二姑在高干病房值夜班,某处长睡不着,踱进二姑办公室:"X大夫,心里烦,陪我说说话吧,我就爱听你说话。" 泼辣的二姑劈头就说:"我还烦呢!我侄女英语考级全校第一,专业成绩全班最好,这会儿工作还不定,在家哭呢!快帮我侄女找份工作,否则,不给你治糖尿病!"
跟开玩笑似的,我手里拿着一纸某处长写给某局长,某局长再转给某所长的条儿,将信将疑地敲开了研究所所长的办公室,那天是父亲陪我去的。
座落在市区精华地段的省级机关大厦在当时非常高端气派。所属研究所在一楼。所长办公室里两张面对面的办公桌,一张空着,另一张面前坐着一个中年微福男子。问清了他就是所长,我赶紧趁他没来得及摆架子轰人之前递上纸条。果然,他面色和缓了。礼貌地让我们坐,还说他们正好需要的就是英语好的毕业生。这时门开,匆匆进来一个身长清瘦,面色更加冷漠的中年男子,一屁股坐在所长对面的空位上,不看所长,也无视我们。所长挺顾全大局,介绍:"这是我们副所长,某某大学英语专业的。来,某所长,你来考考她的英语吧!"
这个副所长给我第一印象极差: 好臭的一张脸,全世界都欠他了。他目无表情地拿出一本"Economists"的杂志,随便指了一篇文章,让我当场口译。我虽然自诩英语出色,咋一读财经专文,还是犯傻了。我站在他桌边,结结巴巴,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瞬感度时如年,偏恨不见地缝。翻着翻着,他笑了(我本还以为此人没有微笑功能呢):"那这句话又怎么解释呢?"他和婉地开导我。我又一阵胡说。几度挣扎,总算熬到文章结束,我窘迫地回到座位。
应该没戏了!不遗憾,反正我还不喜欢这个所长呢!我已经在自我开脱了。"嗯,是不错,不愧全校第一!" 副所长告诉正所长。啊?! 是安慰我的吧?肯定因为是所长介绍的关系,副所长只好这么说。而所长又因为官场上的关系,也只好应付我。估计打发回家,就没下文了。
几天后,学校通知我,研究所办公室主任去调我的材料了!竟然成了!谢谢二姑,我没有辜负你!
那一年,整个机关,包括研究所和所有的隶属公司,共招了来自全国的近百名应届毕业生。机关人事部组织了所有新员工的英语考核,结果,我还是第一。我舒了口气,谢谢所长,我也没有辜负你!
我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对比图书馆,得此失彼,真是焉知非福!我看得出,虽然我是通过正所长的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才有了面试的机会,后来真正喜欢我的,是与正所长一直不和的副所长。
副所长热爱英语,他很高兴终于有人能和他分享英语的快乐了。我后来问他:"我当时翻译得那么结巴,怎么还被录取了呢?" 他笑:"你遇到卡壳的地方,要么迂回转弯,要么强词夺理,我就知道了,这孩子,灵!"
研究所人文气氛很浓,这里汇集了来自最强学府的各届文科状元。年轻男女闲来围坐,纵横天地经纬,我这个二流理科生混迹其间,不亦乐乎。外面的世界虽然凛冽荒凋在"六四"高压的笼罩之下,所里的天地却依然百花齐放。副所长虽是年长我们的中年人,却时常愿意串到我们办公室,与年轻人打成一片。
和我同时分进研究所的一个女孩D,非常出众美丽,来自复旦大学。我俩先后读了"飘"的英文原著,然后就叽叽喳喳地高谈阔论起来。大上海熏陶过的她比较开放,她惋惜郝斯嘉最后错失了Red Butler这样阳刚魅力的男人。我倒是特别理解郝斯嘉为什么就爱Ashley,审美洁癖的我也和Scarlett一样向往那从里干净到外的贵族气质。后来读了"巨流河"后,我找到了更合适的说辞,我喜欢的,是"温和洁净"的"谦谦君子"。我和D讨论时,副所长在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女孩,谁的观点都让他发笑。
我到今天都想念D。她在办公室高唱田震的"你不必太在意",那靓丽的声音依旧绕梁。而我情不自禁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咯咯欢笑也伴着她的歌声穿过走廊,传进每个办公室。副所长有次在周例的政治学习上说:"今年我们新加入了三个大学生,他们充满活力,为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 三个同龄的大学生,除了失去联系的D,另一个男生W,后来移民到另一个英联邦国家,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我的博客他也读的。
有次副所长带我出差,参加了一个英语研讨会。会议主办方认识副所长,尊其为师长,特意邀请他去专门的包间吃高档餐,我也自然跟着沾光了。那次研讨会,副所长的演讲得了最高一等奖。他对我说:"我事先完全没有准备。就是有你坐在身边,灵感就迸发了!" 我听了有些别扭,本来真心觉得他获得最佳荣誉是名副其实,众望所归的。我也开始不喜欢他的目光在我这里停留,这种凭白无故制造尴尬的"含情脉脉",非我磊落之人所好。
我虽然开心着在研究所的日子,但是深埋在心里的"西洋梦"却从未磨灭。我依然在等待,希望,祈祷。梦想迟迟无望带来的焦虑,加上副所长若隐若现的"友好",我不再放肆地大笑,也收敛了自己的"活泼"。有一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面对我拒之千里的冷漠,坚持着说完了他的"倾诉":"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一个人在荒野行路。结果遇上一帮抢匪。他们想洗劫我,我却一无所有。于是他们强行搜身,里三层外三层,终于,在我最贴胸口的内衣口袋里,他们找到了两张照片,我一看,一张是儿子的,一张是你的。他们狂笑着要撕毁照片,我拼了命地上去抢夺,我知道,这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 我臭脸了,比起第一次面试时见到的他的那张臭脸更加难看。象Scarlett去爱Ashley那样的我怎么会容忍经不起阳光照射的那些个阴阴怪怪呢?少给我说人性,别跟我提浪漫,我情愿被高贵的Ashley拒绝一百次,也不会转而委屈求其次!不记得他是怎么悻悻然离开的了。
不多久,我的出国留学终于柳暗花明!我辞职离开的那天,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流泪不止。我只知道我要向前,不愿驻留,那么前方等待我的又是什么?第一次,我成了脱离体制轨道的"自由人",而自由,将意味着什么样的风雨兼程?
真正风雨兼程了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比当年的副所长都年长了。世道艰难,人生不易,我懂得了中年的疲惫和沮丧,体会了那种渴望再勃发一回却不能够的憋屈。我在心里完全谅解了他。读了我博文的好友W,同样的中年男士,相信也会如我一样平和地看待这个我向谁也没提过的"秘密"。
我不后悔自己曾经的强势,冷漠,因着年轻的道德至上,审美洁癖,我才有闲情在中年后宽宏大量地"理解万岁","祝福众生"。副所长毕竟是文雅的,自尊的。他如今该是一位老人了。我祝愿他有安适的晚年,儿孙称心如意。而今,褪去了青春的浮躁和轻狂,我终于也能够听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智慧了。
哈哈,副所长说的对,这孩子,灵!
我感觉是国内女性对性骚扰不像美国女性那样敏感,可能是因为知道男人不敢太过分,毕竟有个组织的概念在那里弹压,尤其是机关单位里。其实现在想想当年国内单位里有些老男人对年轻女同事的说话属于典型的性骚扰,女孩也就是装傻躲开就是了。
me too,是特指sexual harassment和sexual assault。如果不属于这种情况,不应该和这个运动联系起来。
+1 是的,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再延伸出来一点, 人生的意义其实在于走路, 而不是你最路上摘了多少果实, 又丢掉了多少果实, 走路是根本。
到我这里来不要顾虑,禾儿,我是一向欢迎你,喜欢你的话的。我的这篇倒真的就是针对米兔的,忍了太久了!
如果说我的幸运在于所遇之人不失体面,那我这一辈子其实都是生活在类似的幸运中。此间有无偶然或必然,思考起来是蛮有意思的。我原有意想写成一个系列的,只是不知是否有这个时间。女儿们开始如花蕾初放,做为母亲,我能给她们哪些保护,哪些提醒,哪些忠告,都是我应该的思考,应尽的职责。
思韵的自尊自爱志向高远式的感情洁癖,是我欣赏的。一路走过来,虽然时光打磨掉了我们表面上的锋芒,却为我们增添了理解和宽容,让我们回头去看年轻时候经历过的事情,有了不同的视角和胸怀。
不过我想,思韵你是幸运的,工作场所的“米兔”是确确实实的存在,许多女性成了受害者而怒不敢言。我只是希望这个社会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是的,我宁愿看见这世界上人们在人性的不完美里看到亮光,感到温暖,而不是在这些和那些带着政治目的的运动中,让人们给自己的心设上厚厚的防线,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不是给予更多的理解和宽容而是更多的警惕和仇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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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一直在肚中暗自思忖,美国这些如此大量的米兔女人年轻时是不是不够自尊自爱,至少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找回公道,才忍了这么多年?或她们有很强烈的欲望,希望得到她们想得到的东西,才会被米兔后而不敢言吧?我的这种想法显然不够政治正确,不符合“我可以骚,你不可以扰”的现代思维,也就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说了。谢谢勇敢的思韵用如此精准的语言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 年轻时的向前和远行也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如后面的岁月静好。从没有一只船经过的水面的平静和千帆过尽的澄明也不会是一样的。行人事和从天命不矛盾, 应该相辅相成。
呵呵, 思韵也在让我想我有没有 米兔呢?
迪儿说怕政治不正确,我不怕。我恰恰是对荒诞的政治正确忍无可忍了,才写出本该是留在心里一辈子的事情。我写作中在尽着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人的隐私。面对疯狂的米兔,我奇怪哪来那么多丑恶的男人,让女人喷墨般的咬牙切齿?!我只相信,男女是互相成全,互相提携的关系,可以一齐升华,也会一起堕落。如果我们的世界已经把另一半的男性群体视为如此不堪,那我只能叹息地认为,另一半的女人,也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