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1年春季开始上小学。不错,是春季。
自那时起,我在学校里批判过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揭批过林彪孔老二、读过儒法斗争史,评过水浒批过宋江,反击过右倾翻案风,还写作文狠批过四人帮。
可是,一直到78年夏天初中毕业之前(文革中,河北省学制是小学5年、初中2年(正好赶上文革结束的那两届延半年),高中也是两年),一句外语也没有被教过,一道几何证明题也不会作;一本初中化学学下来知道碳酸氢铵加热分解,知道尿素在土壤中的微生物作用下变成碳酸铵。
至于语文课本中的文章,学过“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学过“老三篇”,学过东留善固村《舍己为人的华爷爷》,学过《脑袋上的高粱花不能少》的耿长锁,学过《一心为公的王国福》,学过《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对其它课文的印象就都不太深了。
至于诗词,学过夏明翰的《就义诗》、叶挺的《囚歌》,毛主席的《北戴河》、《游泳》、《井冈山》、《重上井冈山》、《为女民兵题照》、《为李进同志题庐山仙人洞照》、《到韶山》、《鸟儿问答》、《长征》、《和柳亚子先生》。
至于古诗词,就学过《悯农》和《登鹳雀楼》两首,仅仅两首。
哦,还学过两首现代诗词。一首叫《红色电波震长空》,里面最后几句“克里姆林宫听到乐曲东方红,赫鲁晓夫二世乱哄哄。华盛顿听到乐曲东方红,目瞪口呆----尼克松”,至今印象深刻。
还有一首忘记叫什么名字了,里面有这样一段,“弟弟蹦妹妹跳,爷爷摸着胡子笑。俺娘忙把奶奶叫,快来看快来瞧,海河大军要到咱村了,从今不怕旱和涝”。
学过一篇带插图的儿歌“亚非拉,小朋友,革命路上手拉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誓把红旗插全球”。
对了,还学过一篇带插图的儿歌“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
批林批孔运动时还要求小学生们写儿歌。我自己写的可能实在是太臭了,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一个叫刘明三的同学写了一首儿歌我倒是印象深刻,“潘冬子,春伢子,他们都是党的好孩子,恨死胡汉三这个贼小子。潘冬子,拿刀子,杀了胡汉三这个贼小子”。以后我们就叫他胡汉三了。此次清明节回家路上遇见,我喊他一声胡汉三,他愣了一下,马上笑了。
文革时的农村,教师队伍正处于青黄不接时代。经过“三年自然灾害”,河北省有100多万人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在1962年下放完全成为农民,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小学教师。教书十多年月薪38元的我爷爷和师范毕业后教书不到两年月薪33元的我爸爸都被下放了。据说我爸爸被下放时因为得罪了不学无术的小学校长。过后不久,我爸爸经过高人指点给县教育局写信才得以恢复教职和国家职工身份。而我爷爷就从月收入38元的教师变成收入微薄不定的农民了。
1963~1970是生育高峰年,我同学、玩伴们的家中平均应该有四个孩子吧,反正小名叫小五、小六的很多。男生小六不光是有五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啊!
孩子生得多,上学的也多,需要的教师也多。
记得那时候动不动就要小学生到各村游行喊口号做宣传,回到学校以后还要排好队做总结,校长(校革委会主任)几次都非常兴奋地说,“看游行的老爷子老娘子们都说,‘嚯,有这么多学生!’”。
那时候,农村老爷爷老奶奶没有别的成就感,第三代有一大群。记得我奶奶经常夸官:“就一年里,我们家来了五匹马!”。我大姑家有五个孩子,我们家、二姑家、三姑家、二叔家各有三个、老叔家赶上了计划生育就只有一个。
我们小学包括初中,有700多学生。
正式的教师不够怎么办,就有了很多民办教师代课,就是拿工分的农民到学校当老师。现在细想一下,从小学三年级起到初中二年级毕业,教我的老师所有二十多个老师中除了三个是文革前师范毕业的之外都是民办老师。
这些民办老师,有的是“老三届”,有的是文革中的高中生。老三届当老师的,教学水平还是可以的,最起码他们自豪于自己是文革前靠本事考上县一中二中的,如果国家秩序正常,他们是有可能考上大学的。
而更年轻的那些文革期间毕业的青年教师水平就很差了。
文革中毕业的高中生,一是教科书不行,二是教学质量不行,三是生源不行。
关于教科书和教学质量不做赘述。
生源,那时候讲的是根红苗正。上高中是全凭推荐,大队党支部革委会有最大的决定权。被推荐上高中的要么是各级干部包括村干部子弟、要么是有门子路子的贫下中农子弟。
我们村有一个富农的孙子,论学习成绩是我所在的小学(初中)毕业的三个班共150左右人中始终排第一的,学校领导和公司总校长都推荐他上高中,但是大队领导不同意。他就只好初中毕业回家修理地球挣工分去了。
记得10岁的时候,我、其他的孩子们,到地里捡柴禾,让一个大队干部给逮着了,这个大队干部恶狠狠地骂着我们,“你们这帮小王八犊子,将来那(谁)也别想上高中”。
我也一直认为我够呛能上高中。虽然我爸爸是教师、虽然我学习成绩还算不错、虽然我们家成分是贫下中农,但是我们家在村里没有势力,我爷爷姥爷还都有“一般性历史问题”。
从10岁起,我就非常发愁自己的未来:“上不了高中,就不好说媳妇;说不上媳妇,就要一辈子打光棍;要是一辈子打光棍,……”。
所以,那时候起我就不好好学习了。小学时的四则运算、应用题都不会做。初一上物理课,我从来没有好好听讲过,一道作业题也没有做过交过,老师也不管我的学习(我爸也不管?他当时在县里面很远的其他公社随教育局副局长“大下”蹲点,一个月就连着回家四天)。初中几何课也是一样。一直到78年夏天考完高中,我仍然是一道几何证明题也不会证。
1977年2月份开始上课的初中化学倒是引起了我的足够兴趣,只是河北省的初中化学教科书编的实在是太臭,里面提供的基本化学知识不到打倒四人帮以后的新编教科书的10%。但是无论如何,我的考高中成绩是化学满分50分,一分也没有丢。
学习成绩不好,挨老师的揍可不是一次。挨过初一物理老师的揍、初二几何老师的揍、初一班主任语文老师的揍,……。一般的,都是拿教鞭抽后背,真的是让几何老师抽断过不至一根教鞭的。
挨的最多的揍,是从小学3年纪到5年纪都当我班主任的老师的揍。
这个班主任,是73年刚高中毕业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老师,平常倒是美美脸上眼里都带着笑意,带着少女的羞涩,有时候还俏皮的一吐舌头,感觉就是一个电影《英雄儿女》中女主角王芳的长脸版。可是骂起我们学生可是逮住啥就骂啥,比如“花岗岩脑袋”、“吊死鬼搽烟粉,死不要脸”(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歇后语的正确表达法应该是“吊死鬼搽烟粉,死要脸”)。
记得有一次,美女班主任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我和其他四个男生叫到一个小间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笑,我就笑了。美女班主任顺手的一粉笔就砸在了我的头上;紧接着,她的粉拳就时轻时重地落在我的前后左右上下的身上。我是越被打越想笑,莫名其妙地想笑,美女班主任对我是边笑边打,确切讲是咬牙切齿的同时眼里面仍然是带着笑意。不过,此事给我留下了的后遗症就是:恋爱时的女盆友以及后来家里领导对我动手动脚时不管是打的有多疼,我都能挺得住,只是感快意、兴奋、轻松,从来不会恼怒或反击。
这是不是有些犯贱?!
打呵欠传染,这笑也传染。那天,不论是笑点低和笑点高的其他四个同学,也都受我传染而发笑。尤其是,有个小名“结实”的同学强憋了半天,最终发出了极怪的笑声,结果是结实同学被美女班主任结结实实揍了几粉拳,随后又多赏了一粉脚。
踹一粉脚,可比击一粉拳、砸一粉笔重多了。
那天被莫名其妙地叫到办公室,莫名其妙地笑场,莫名其妙地挨揍,又莫名其妙地被揍完放回教室。
其实,美女班主任是想向我等四个“班长”了解一下班里同学上自习的纪律情况,结果是以我笑场大家挨顿揍而破了功。
美女班主任岂能善罢甘休,把我们四个带到教室,成一排站在讲台上。就跟黑五类挨批斗似的,让我们几个依次说“我是一班班长,我没有遵守纪律”、“我是二班班长,我没有遵守纪律”、“我是三班班长,我没有遵守纪律”、到了我时我绷着脸说“我是四班班班长,我没有遵守纪律,我以后要严肃”。至于怎么个没有遵守纪律,就心照不宣或不得而知了。很可能是笑累了。我们四个班长和美女班主任在全体同学面前都没有再笑。
哦,那时候的班叫排,是红小兵排,有一个排长。我们这些所谓的班长,只相当于小组长。
那几天,说大鼓书的艺人正在村里说《艳阳天》,因为美女班主任的名字发音有些相似,我以后背地里就叫她马凤兰了。马凤兰是艳阳天里反面人物马之悦的胖老婆。
美女班主任从来不知道我背后叫她马凤兰,要不她不打死我。
最冤的是小学四年级时挨该美女班主任的揍。
那时候批林批孔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
有一天,我爷爷在看着人民日报,不知道为什么,那篇文章老长老长的。不知为什么,那里面反复出现一个词语“孔子”,我不认识那个字,就猜着念“猴子”,我爷爷说念kong。我没有感多大的兴趣。
又过了一两个月,我姥爷从新华书店买回来不薄的一本书,书名是叫孔丘、孔老二,还是什么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总而言之,是写孔丘的一生,里面还有很多漫画。我看过好多次,里面的阳货、季孙氏、齐景公、晏婴、柳下跖、子路、颜回、孔俚、少正卯、冉求、周公这些人物我还能记住名字。我对常凯申和孔老二一直都没有好印象,可能就是因为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因为看了《人民公敌蒋介石》和这本书。
再以后,我爸爸拿回来一本《法家著作选读》,我因此读过五蠹、问孔、刺孟、商君书更法、封建论、答司马谏仪书、赞刘谐、秦政记、秦献记。知道了章炳麟就是章太炎。
当然,看这些东西不如听我爷爷讲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有趣。
河北省,为了适应评法批儒的大气候,在那一年居然给我们发了语文补充教材,其中有一课是《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当然是白话文。不用说了,是把诸葛亮当法家了。
其中课文中有一段讲到诸葛亮训斥马谡“……,轻视司马懿,……”。
美女老师就讲解说,“司马懿是诸葛亮的谋士。当马谡驻扎在街亭时,他给马谡出了好多好主意,可是马谡轻视他,不听他的,……”。
我当时个头已经很高了,坐在教室的最后排。我听到美女老师说司马懿是诸葛亮的谋士,不禁大笑,只是现在忘记了是否像占天时的曹孟德那样的抚掌大笑或像隐居的水镜先生司马徽那样仰天大笑。
美女班主任听到笑声立马剑眉立竖、杏眼圆睁,拎着白杨树苗剥皮做的新教鞭就奔我过来了。同学们也随着她的步伐先后扭过头来。
众目睽睽之下,美女逼问我笑什么?
我这时候倒是精明起来了,我强抿着忍不住要笑的嘴就是不说话。
美女一边义正辞严的训斥我“我叫你笑,我叫你笑!”,一边用教鞭在我的厚棉袄上使劲给了几下,临回前台还来了句“你不想好好上课听讲就家去”。我呀,只能是砍头只当风吹帽,鞭背享为敲打土了。
放学后我把我语文老师说司马懿是诸葛亮的谋士的事儿跟我爷爷学了一遍,爷爷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后又唉了一声,然后上下嘴唇高频率地动了起来,因为他没有发出音来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我在上大学之前从来就不知道,我们那个小学在1949~1966年的毕业生中居然有20多个考上大学的,考上南开大学、天津大学、东北工学院、北京钢铁学院的不只一个。
1976年10月份粉碎四人帮,77年下半年就听到了可以考大学的信息,再以后我们初中延期半年到78年夏天毕业,可以凭成绩考高中。我又从我姥姥那里知道,她在大城市工作的二侄子的儿女(我的second cousins)中有两个在77年、一个在78年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那咱也考大学、考高中、先好好学习吧。
后来我也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大学,形成了同一时刻我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的三个第四代(曾孙、曾孙女、曾外孙)同时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学习的景象。
77年下半年,小学领导把一个秦皇岛一中毕业但是由于成分不好在家里务农的王近诚老师请进来教我们代数,是王老师发觉了我、给了我自信,让我拾起好好学习的信心,有一次夺得了一个全公社第一的好成绩,并且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第一、第二名的现在也都在美国,分别是三个美国人的爹。
读大学时,有一次坐火车回家。邻座的一位问另一位,“大哥,啥叫公元?”,哪位大哥就解释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公元就是说从释迦牟尼出生那年算起。比如说今年是1984年,……”。
估计基督和如来佛又打起来了。
去年清明期间,我在村口遇见了“马凤兰”的弟弟和平,我要来了我的你们班主任的电话马上就打了过去,美女老师说:“……,那时候你们还小,我也年轻,……”。她可能是想起来揍我的事情吧?
明天的故事,是关于记忆力不好的。
再一次领教了爱酸兄惊人的记忆,居然还记得小学时的课文儿。